乌鸟穿过南郡,向南途径长沙郡。穿过湘漓以南,再翻过越城岭便是西瓯之地。时至四月,天气湿热。穿过溪谷丛竹,入眼便是片简陋的城郭林寨。
寨内有高高竖立的箭塔,里面的房宅与中原也有不同。以竹木为主,且都是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则养犬彘等牲畜。乌鸟缓缓落于槐树,望着那些身材略显矮小的西瓯人。
“呱——呱——呱——”
有头戴面具的巫祝手持铜制蛙鼓,正在卖力敲动。年迈的都老,诚心跪拜。他们都是露髻赤足,断发文身。就连最不懂事的稚童,同样是在叩拜。稚童凿齿漆牙,着麻背弓。
因为,西瓯正在祭祀图腾,神木之上爬着只铜制的青蛙。西瓯国主要就是由蛙部为主,图腾便是蛙神。像巫祝所用蛙鼓,便是祭祀法器。他们认为敲动蛙鼓,可以得到蛙神的保佑。蛙鼓正圆,曲其腰,状若烘蓝,又类宣座。面有五蟾分踞其上,蟾皆果蹲,一大一小相负也。
西瓯流传有俗语,曰:蛙神叫,暴雨到。他们将蛙神视作呼风唤雨,驾驭洪水的神灵。因为春季青蛙交配鸣叫,从而传递风雨。同时蛙神还能保佑他们辛勤耕作的稻米,能不被害虫所食。
巫祝拍完铜鼓,而后便取出只公鸡。当着众人的面,生生将其鸡头拧下。鲜血涌出,巫祝仰头将鸡血饮尽。而后再将鸡头丢至篝火中,待听到噼里啪啦声后方将烧尽皮毛的鸡头取出。根据鸡头骨受热开裂的图文形象,以此占卜吉凶。
“蛙神说了,今年稻米能丰收!”
“好!!!”
所有西瓯人同时高呼。
“君长,请保管好。”
“好。”
巫祝双手捧着滚烫的鸡头骨,视若至宝的交给了最前面的中年人。对方赤裸上身,满是细密的纹身,就如青蛙背部的纹路。脸上甚至都有纹身,留着干练洒脱的短发。他有着超出西瓯人的身高,足有八尺。双臂长且有肌肉,明显就是肉食者。
他便是西瓯王译吁宋,秦人则将其称为西瓯君长。君长的位置世代相传,标志便是所持大弓。译吁宋便是凭借此弓,单人射杀巨象,从此接任父亲的位置。
这些年来,死在他这张弓下的南越人数不胜数。他将勇士的头颅砍下,用以祭祀蛙神。他是西瓯最出色的猎人,每次入林狩猎都能收获满满。
译吁宋亲自操刀,将捕获的黑色獠牙野猪扛了出来。无比重视的将肉分割好,第一块自然是给巫祝的,后面就要给族中德高望重的都老们。
再往后则是分给族中骁勇善战的勇士,“桀骏,这块肥膏是你的了!”
“多谢君长!”
青年留着短须,同样是身姿挺拔。他的姐姐便是译吁宋的妻子,按后世话来说那就是译吁宋的小舅子。桀骏同样是身强力壮,腰间挂着短刀和箭袋,背着木弓。这次能狩猎到野猪,他功不可没。未来的桀骏,必定能成为西瓯最出色的勇士!
分给勇士后,剩下的便是给妇人。西瓯女人的地位同样很高,她们主要负责采集耕种。男人在农闲的时候,则是会成群结队的去狩猎。狩猎对象除了丛林野兽外,自然也包括人。
待都分好后,巫祝方摘下面具,至此祭祀仪式正式宣告结束。年迈的巫祝已经没有牙齿,只能吃肥肉。译吁宋跟着他走至无人的地方,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
“君长,情况不太好。”
“怎么?”
“秦人,来了……”
“君长,我说过的。”
有青年缓缓踱步而来,着灰色锦衣腰间挂玉。头戴玉冠扎着发髻,身材高大。他指向北方,用着略显蹩脚的越语道:“秦人,早晚会来至岭南。他们比狼群还要多,比恶虎还要凶狠。他们的战车,可以轻松冲垮你们的林寨,比巨象还恐怖。他们的弓弩,射的比你们更远……”
“景先生。”
就是素来心高气傲的译吁宋,在见到青年后也是别扭的作揖。青年来自山北边的楚国,数年前有很多宁死不屈的楚人逃了过来。他们带来先进的文明,还有危险!
他还记得,青年刚来的那日下着暴雨。他乘坐木舟,只有寥寥几人。青年站在船头,放声高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巫祝和都老并不愿意接纳他们,因为他们同样畏惧秦人。昔日的楚人把越人打的找不着北,而秦人能击溃楚人将其灭国。如此凶狠,他们焉能不惧?
最后还是译吁宋力排众议,接纳景驹等人。诸侯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不接纳他们,秦国就不打他们了?
还未灭楚时,便有秦商出使南越。他们打着做买卖的旗号,实则是窥探地形,为今后南征用兵做准备。
事实证明,译吁宋没猜错。秦人出兵了,没耗费多少时间便将蟒部荡平。蟒部最引以为傲的蛇牙——竹矛,在秦军甲胄盾牌面前毫无作用,根本无法破防。数万人的大部,就此烟消云散。秦人斩首五千余,生擒君长巫祝都老……足足万余人。剩下的蟒越人则做鸟兽散,溃逃至各地。
“君长有礼。”景驹淡淡一笑,低声道:“李信不过是败军之将,不足为虑。棘手的是上将军屠睢,率领十万大军戍守湘水。他们要打通湘漓水系,届时便可率楼船之士南下攻瓯!到那时,君长又将如何应对?”
“……”
“……”
莫要说巫祝,就连素来足智多谋的译吁宋都沉默了。秦人要南下抢夺他们的稻米,占领他们世代生存的土地,还要他们这些自由自在的越人沦为奴隶。男的得干苦力,女的则会沦为倡妇。
“那就打!”
译吁宋面露杀意,紧紧握着陪伴他多年的长弓,怒声道:“我是西瓯的王,是最强壮的勇士。我的弓,可以射杀力大无穷的巨象。我的剑,能杀死偷羊的恶虎。难道将羊献给恶虎,恶虎就不会再袭击我们吗?”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译吁宋双手紧紧握住,蛙神说过他是瓯越最出色的王,终有一日能让岭南所有人都归顺于他。包括喜欢食人的南越人,也必将臣服。
他从未与秦人交手,但秦人并非是不死的神明。他去年亲手杀死擅闯西瓯的秦商,将他们的头颅砍下,祭祀蛙神。他们的头颅很管用,蛙神很满意,稻米因此丰收。
别看译吁宋是越人,可他看的却比很多诸侯都要深远。秦人已经发兵入越,那么秦瓯也终将一战。不论秦国有多么强大,他会让所有敢踏足村寨的外来者埋葬在此。将他们的头颅砍下,祭祀蛙神!
“说的好!”
“蛮越之地,亦有忠勇之士!”
“西瓯君长,还请受良一拜!”
这时又有数人踱步而出,他们全都是腰间挂剑。瞧见他们的打扮后,便知道并非是越人。译吁宋皱起浓眉,猛地取出木弓。搭弓引箭动作一气呵成,直接对准了为首面如冠玉的男子。
对方所言,他压根没听懂。
“君长不可!”
景驹站了出来,挡在译吁宋弓箭正前方,“他们是我的朋友,更是来搭救西瓯的。他们足智多谋,熟读兵法。这位是项缠,是昔日名将项燕之子。项燕曾经大败秦军,李信就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是张良,自其大父起五世相韩。他与秦国有着血海深仇,弟死而不葬。昔日曾前往东夷求见沧海君,因此得到位力士。力大无穷,以一当百!”
张良摘下斗笠,扬起抹云淡风轻的微笑。不管谁要打秦国,他定会帮帮场子。他知道秦越实力悬殊,他也没天真的想着真能打败暴秦。他要做的就是拖垮秦国,让秦深陷岭南泥潭!
在他看来,秦国得到岭南只有害处。且不说南征需耗费的人力物力,后续若想治理同样是困难重重。必须得留戍大军,防止越人叛乱。
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反秦!
张良迎着烈日,注视着壮实的译吁宋。路上他就听说黑夫搞出来个什么棋圣争霸赛,实则是徒有虚名罢了。真正的弈者,当以国为棋,位居幕后落子博弈。
现在,西瓯便是他的棋子。他要执棋,向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发起挑战。不论成败与否,他都会让秦国付出惨痛的代价。他要看着秦国,一步步走向灭亡!
张良抬起头来。
乌鸟振翅飞走。
又是令人厌恶的乌鸟。
其实,他先前就没想过来岭南这烟瘴之地。只不过黑夫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秦王政好端端的东巡取消了,害他数月准备功亏一篑。黑夫又如彗星闪耀,让秦国一步步改变。
张良……也怕了。
他怕自己等不到反秦的机会!
他已年近四十,看着秦国在黑夫的改变下一步步富强,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就算越地危险,他也要冒险尝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抓住机会向秦王发起挑战!
“他……是蛙神的使者!”
巫祝指着张良,颤声开口。
瞳孔收缩,嘴唇都在抖动。
……
……
泾阳县。
廿九年,四月秀葽。
阡陌纵横的农田,能瞧见不少裹着头巾的黔首正在辛勤劳作。虽是初夏,却也能听到三两蝉鸣。
忙碌的黔首内,还有顽童匍匐其中。有的掏泥鳅,有的玩泥巴。胡亥就不同了,他抓住只青蛙,炯炯有神的打量着。
是烤着吃呢?
还是炖了呢?
上回的蛙肉可是无比鲜美。
“欸,小猪你这是做什么?”
“抓青蛙。”
“你抓的是蟾蜍……”
“???”
“对了,蟾蜍背部的疙瘩有毒。分泌出的白色黏液碰到后,会有轻微的灼烧感。”
“嗷!!!”
望着一蹦三尺高的胡亥,彦无奈摇头。镇定自若的捧着蝴蝶书,他就不明白了,小猪什么时候能像他这样成熟点?
“别浪费,隔壁的韩先生都馋哭了。”
“他还吃蟾蜍?”
“笨啊,可以入药的。”
“哦,你说的韩终……”
胡亥拉着彦的手,这才重新爬上田埂。望着远处辛勤劳作的农夫,心中感慨。他们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全靠这些农夫。
“你以为是谁?韩信?”
“嗯。”
“也是,他太能吃了……”
饶是好脾气的彦都忍不住吐槽。
好家伙,说是饭斗米都不为过!
韩信一来,吃饭就和抢饭似的。关键是韩信吃饭特积极,每回还未入席,韩信便已准备好碗筷坐好。彦对此很是费解,寻思着韩信是不是搞错了食客的意思?
“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确实。”胡亥认真点头,“我上回还想坑他的钱,没曾想好不容易攒的五百钱,都被他给坑走了……唉!”
胡亥爬起身来,便瞧见远处有车架而过。看那车架的模样,他却觉得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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