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夕阳里热闹非凡,皆是朝着老宅而去。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腊祭为岁终之祭,更是马虎不得。纵然是在禁酒严苛的秦国,正旦与腊祭皆可饮酒为乐。只要不醉酒生事,那就不碍事。
腊祭为岁终祭祀,主要就是祭祖酬神。感谢诸神一年来的赐予,并祈求来年丰收和保佑。同时还有驱邪禳灾仪式和共享丰收果实的欢庆场面。
每年腊祭甚至要比正旦还要热闹,一里百姓悉数出动。有的献上最为肥硕的牲畜干肉,有的带上最饱满的稻米。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杀猪屠狗烹羊宰鸡,共同欢庆好不热闹。
不论各种祭祀,都要挑选位主祭之人,又名为社宰。社宰往往由里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而且还得识字。像往年都是由吕婴担任,辈分高爵位高官职也高,毕竟曾是三百石的一县长吏。
但是,今年的腊祭却有不同。一来黑夫得皇帝赐氏,乃是夕阳里真正意义上的氏家大族。二来黑夫现在是爵至右庶长官至县令,放眼安陆都无人能及。由他担任社宰主祭,自然再合适不过。
黑夫作为右庶长,已经有了设庙祭祖的资格。家庙便设于前院左侧,坐北朝南。黑夫提前就已令人建好,当天只需将牌位一一放好就行。
最上面祭祀的便是皇天上帝,下面则是白、青、黄、赤四方上帝。再往下便是社神、灶神、行神等的神,甚至还有猫神和虎神,因为这俩消灭了破坏庄稼的田鼠和野猪。
最下面便是黑夫的先祖,不过只能往上追溯两代。自然就是黑夫的父亲,还有大父。黑夫现在有资格开宗立庙,他们也日后能享受云氏香火。也是靠着黑夫得氏,像他这支都能跟着沾光,拥有云氏。以后出去混只要报安陆云氏的名号,便知道他们和黑夫沾亲带故。
一本精致的蝴蝶书摆放于香案,这就是安陆云氏族谱。现在正儿八经的氏家大族都有此物,秦国宗室的又名为谱牒,由九卿宗正掌管。宗室子嗣有罪,则先绝其属籍贬为庶人,再交由廷尉定罪。像昔日长安君成蟜谋逆,按规矩肯定是要夷三族的,若要这么判那乐子可就大了……所以说,就先绝其属籍再定罪。
黑夫作为安陆云氏的创始人,他的大名自然是写在了首位,后面还有相应的宗亲关系,乃是由吕婴连夜帮忙记录下来的。按理说还得要有家训,只是黑夫还未想好而已。毕竟时间仓促,他实在是无暇。
他站在最前面,头戴墨玉冠着缁衣,恭敬无比的行九拜大礼。稽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肃拜,动作干脆利落无一出错,便是再挑剔的老儒都得颔首赞许。黑夫对这些知道的并不多,是扶苏连夜教他的。若论礼节,扶苏可是相当精通,就算是陈平都比不得他。
礼成后,黑夫方才起身。
缓缓打开帛书,郎朗念诵。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这首词出自《小雅》,本意其实和祭祀先祖关系不大。但寻常百姓念诵祭词无需讲究太多,大概意思到了就行。本来陈平是说由他亲自作诗用以祭祀,不过黑夫拒绝了。他要念得太深奥,族内其他人咋办?
他这可都是为族人考虑。
“听听,念得真好。”
“以后还得以宗长为榜样啊。”
“阿翁,宗长让我们千万别学他。”
“……”
“……”
本来挺严肃的气氛,瞬间笑场。那稚童还为自己的仗义执言而沾沾自喜,下刻就被拽出去顿狠揍。今日可是黑夫的大喜之日,更是夕阳里百年来的盛典。甭管黑夫先前怎么说,场面话还是要讲的。
黑夫则很平静,继续作揖念诵祭词,“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所有人同时开口附和。
扶苏则很平静的站在旁边,他自然是来围观的。他其实是个极其注重礼法的人,在他眼里看来这场祭祀是错漏百出,只是他也很识趣没站出来。
先前他就曾与黑夫提过,只是黑夫让他出门去看看农夫。黔首每日辛勤劳碌后,唯一希望的便是来上碗黍臛,然后再于榻上歇息。他们没有闲情逸致钻研礼法,只要尽力就好。很多礼法就是黑夫都觉得头疼,就比如说那九拜大礼,黑夫学了足足一宿才勉强凑活。
可算结束了……黑夫松了口气,至于后面的流程就比较简单了——分肉。正所谓上贡神知,贡品人吃。素来节俭的秦人,是不会眼巴巴看着祭品腐坏糟蹋粮食的。
祭祀完成后,便要将祭品分给所有人。特别是这三尺厚的肥膏,想要分好也并不容易。出力多的,自然要分块上好的五花肉。出力少些的,那就只能轮到下水。像辈分高的,同样得分块好肉。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也有诸多讲究。
若是分的不好,免不得要被人戳脊梁骨。这并不是单纯肉的事,更是牵扯到地位和面子。衡量社宰是否合格,除开祭词要念到位,分肉同样得恰到好处。
秦始皇则是很平静的看着,见黑夫提刀分肉颔首赞许。黑夫是头次担任社宰负责分肉,先前其实也曾推举他为社宰,只是他都拒绝了。虽然是头一遭,但分的是相当均匀。最先给的自然是吕婴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牙口不好,分的是块偏肥的肥膏。就是不吃用来熬油,那都是极好的。
光分肉这环节,足足耗费半个多时辰。每家每户都分到块好肉,毕竟夕阳里是出了名的富裕,所献贡品自然都是挑好的。剩下些排骨之类的,黑夫是悉数笑纳。肥肉吃多了还是偏油腻的,他就好口糖醋排骨。
像官府举办的祭祀,剩下的贡品还都得卖出去。得到钱后还得保留契卷,然后再悉数充公。他们这是民间自发举办,自然不必如此麻烦,黑夫留下排骨也不碍事。
秦始皇微笑颔首,“善,右庶长之为宰!”
“使某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黑夫自信无比的挥了挥屠刀。
等会……陈平听着黑夫这意气风发的话,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因为他同样有宰执天下的志向!
算了,反正秦国有俩丞相。以后黑夫便是右丞相,他当个左丞相也知足了。至于秦子都这人,马马虎虎凑活着当个奉常吧。以后他们就做大做强,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
“汝分肉甚均,更有宰天下之志。”李信注视着黑夫,认真道:“以你才能,要实现此愿并不难。不出五年,必能跻身于庙堂。”
“多谢君侯夸赞。”
“本侯依实直言。”
“今日还要设宴,共庆腊祭。”黑夫抬手作揖,笑着道:“若是君侯不嫌弃,也可入席品尝美食。”
“也可。”
李信难得一笑,轻声道:“本侯于频阳拜见老将军时,已见识过你府上庖厨的厨艺。厨艺的确不差,但奥妙却在于铁锅。如今烹饪佳肴,以炖为主以烤为辅,而你却能想到以铁锅炒菜。他们厨艺未必多强,不过吃个新鲜。待今后入宫担任庖人,自然会被学去,到那时可就再无优势了。”
“君侯高明。”
这话叶腾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要想糊弄这些顶尖勋贵,可不容易。初次瞧见或许会有些吃惊,可当弄清楚原理后便不值一提。起码宫中庖人的手艺也不差,当他们适应铁锅炒菜后,只会做的更好。
“庖人如此,胡人亦然。”
“啊?”
“马蹄铁于胡人无用。”李信注视着黑夫,继续道:“然,你所献的马鞍马镫却有奇效。若让胡人学去,必会对秦产生威胁。他们本就擅长骑射,再得马镫马鞍会更棘手。”
黑夫现在搞明白了,李信明面说的是庖人却借此引申出胡人。说是铁锅炒菜,其实要说的是马鞍马镫。担心胡人会将这些学去,到那时会更难对付。这些将军成天到晚想的就是打仗,对这些甲兵明显更感兴趣。
“咳咳,这就不是下吏考虑的了。”
“呵……”秦始皇忍不住轻笑,“在其位谋其事,右庶长倒是看的开。此事也无需着急,毕竟胡人想要仿造可不容易。”
“秦公说的也是。”
“来来来,咱们先入席。恰好君侯也在,我这刚好有个小忙还请君侯相助。”
“呵!”李信则很从容,淡然道:“你冒着得罪屠睢的风险,举荐本侯为裨将,必然是有所求。以你性格而言,必然是要本侯招你季弟宗亲为短兵。如此他们能更安全些,本侯猜的可对?”
“……”
这……就没意思了啊!
望着他窘迫的模样,秦始皇倒是没在意。这事他们早早就已猜到,毕竟黑夫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人。黑夫出自底层士伍,最在乎的便是袍泽亲情。
因为战场上的承诺,便收养几十名袍泽遗孤。他献南征书提到诸多计策,归根究底是希望能让更多士伍活着。他的季弟惊也将参与南征,他自然是无比担忧。若能为李信短兵,那就安全多了。
“不不不,君侯误会了。”
“哦?”
“下吏其实想和君侯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关于南征的买卖!”
“你敢打南征主意?”
李信顿时怒目而视。
黑夫活腻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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