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冉王朝。京城二百里外的平安镇。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镇子的上空,满天都是乌鸦的长啼。
一个老马夫壮胆又喝了口酒,才重新打起了缰绳,将车轱辘碾得飞快。
在座驾上,还另有一个姑娘,抬头看着长街尽处,侧脸被黄昏浸透,一时分不清悲喜。
“宋姑娘,你家小相公的尸体……要不然,直接送到坟山?”
“他活着受人欺负,死后该体面一些,入殓办丧再下土。”
说话的宋钰,并没有发现,此时在马车后,卷起的那方草席,忽然间抖了一下。
“咳咳。”
卷在草席里,鼻子边弥漫着的草气和土腥味道,陈景被慢慢呛醒过来。
听见咳声,马车戛然而止。
原本喝酒壮了胆的老马夫,在懵了几息后,迅速跳下了马车,气喘如牛地往前狂奔。直至跑远了,才不忘沿街大喊。
“诈、诈尸啦!”
“陈家小书生诈尸了!”
将草席甩开,陈景艰难站了起来,一脸的发懵。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在公司加班,因为疲乏胸闷,倒头睡在了办公桌上。
穿越?猝死?
陈景抬起头,发现在马车的座驾上,还有一个姑娘,正认真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并没有惊慌。
嘶。
只觉得脑子刺痛,陈景咬牙坚持了好一会,记忆才慢慢清晰起来。
并没有错,他确实是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平行世界的封建社会。他喜欢看史,很确定一件事情,这前后左右的五千年里,并没有一个叫“冉”的王朝。
原主同名同姓,是平安镇青石巷的一个废狗书生。昨天刚当了冬被,做东请同窗吃花酒,不曾想,酒后刚要云雨之欢,一场马上风死在了花娘的厢房里。
至于面前的姑娘,则是原主的童养媳。在父亲死后,废狗小书生的生命里,也只有童养媳宋钰,不会弃他不顾了。
陈景心头闷闷。别人穿越,好歹是公子王孙,到他这里,只穿了一个废狗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在读书的事情上,到了现在,连个童生都没考上。
“宋钰。”陈景犹豫了下开口。
在座驾上,童养媳宋钰没有说话,拿起了一个水袋,递到他手里。
马车停下,此时的长街上,早已经聚满了围观的人群。在发现陈景并非是诈尸的时候,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快活起来。
“宋姑娘,宋姑娘。”几个闲汉蹲在地上,脸带邪笑,“情哥哥家里,今天新打了床板,宋姑娘夜里去试试如何?”
轻佻的哨子,一下子响了起来。
在平安镇,熟悉陈景的人,大多都明白,这任人欺负的小书生,并无半分本事,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要不是宋钰四处帮活,赚银子养着,早已经饿死了。
“宋姑娘,打一桩儿,我送你半两银子。”
宋钰没有说话,在很久以前,她的性子,就已经习惯沉默。往前走了几步,从旁边的柴垛里,她抽出一根柴棒,准备保护自己。
却不曾想,在一阵骚动声后,等她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后的小相公,已经跳下了车,和几个闲汉打成了一团。
……
噗。
陈景吐了口血,一挑五有点吃亏,但起码……算是保护了小媳妇吧?
只可惜,走在他面前的宋钰,依然一声不响,没有看他的伤口,也没有问他死而复活的事情。
陈景明白,原主的这些年,狗屎操淡的人生,太过于让人失望。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
破落的青石巷两头,有人家开始掌灯,映照出一片微微的亮堂。二三个烂醉的鳏夫,躺在巷子的青石路上,如死尸一般不动。
刚回到陈家院子,整个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近处的犬吠,远处的鸦啼,混淆成让人不安的噪音。
陈家小院前,陈景站了好一会,才沉默地推门走了进去。即便有原主的记忆,面前的景象,依然带给他浓浓的陌生感。
院子里,此时的宋钰,已经在厨堂生火做饭。
陈景多走几步,抬起头,看向那袭忙碌的人影,刚鼓足了勇气,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这位异世的苦命女子,已经起身往屋子里走,一语不发。
说不上话,陈景只能走入厨堂,捧起一碗热好的食物,准备大口朵颐。他饿坏了,稀里糊涂地穿越,又在长街那里,和几个闲汉打了一场生死架。
只吃几口,古怪的味觉,一下子在口里蔓延,比起上一世的馊食,更加难以下咽。但陈景明白,即便是这些食物,都是宋钰想尽了办法,才没有让原主饿死。
吃了半碗,等暖气入胃,他的肚子才慢慢舒服了许多。
正在这时,入屋的宋钰,忽然又走了出来。
她梳着百合髻,站在没有掌灯的昏色中,终于抬起了头,静静地看了过来。院子里有风吹起,将她身上发旧的襦裙,吹得不断打摆。
陈景放下碗筷,目光有些犹豫。他看见了,宋钰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的包袱,约莫是衣物一类的东西。
在一天之前,他从没有想过,会猝死穿越,然后和面前的这位女子,有了莫名的交集。
陈家老父是个私塾先生,尚有薄资,为了年幼多病的原主,才从北面逃荒的人群里,带回了一个小丫头,做了童养媳。
只可惜原主长歪了,披着书生的名头,是烂到泥巴的小畜生。最过分的一次,是和一个老鸨勾结,想将宋钰卖到春楼,好换五两银子。循着原主的记忆,陈景隐约还听得见,那一夜挣脱老鸨,逃回屋子后,宋钰断断续续哭了一夜的声音。
“要走了么?”陈景问。
宋钰点头,取出了钱袋,将一把碎银铜板,搁在了旁边的木台上。
陈景也点点头,转过身,重新拿起了碗筷。
“你留个地址,我想办法赚了银子,给你送去一些。”
单单接尸回家,都算得一场恩德。男儿在世,当恩怨分明。
宋钰脸色微怔,但并未多言,拿着包袱,继续往前离开。
陈景闷着头,开始大口刨食。说不清为什么,他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舒服。
趁夜离家,估摸着是失望到了极点。
院子外,已经响起了老马夫的号子声。
陈景侧过头。
一下子,便看到了站在院子口的宋钰,停下脚步转身。久久不动,憔悴得像宋词里的黄花。
“陈景,我入乡探亲,三天后回来。”
她撩起额头吹乱的发丝,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的疲惫。
“好。”
陈景收回目光,继续大口地刨着饭碗,直至一丁儿都不剩,整个人痛快地打了一个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