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奕说过很多次我错了,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知道错了的。
唯有这一次。
人总是在失去全部后,才会追悔莫及。
等到他真的知道了自己错在了哪,已经没有机会再给他改正了。
冬日的风好冷,裹挟着阵阵血腥味,褚奕每一步都走的好生艰难,幸存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万岁?
万岁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一介孤家寡人,功功过过,千百年后寥寥数笔就能带过,而他的皇后,也将成为其中不起眼的一笔。
士兵和朝臣们不敢多言,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来。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褚奕。
周延深握紧了拳,眸中亦有眼泪不知不觉的渗了出来,他咬牙,追过去,问了褚奕一句:“陛下,您为何不早点回来呢?”
褚奕身体一僵,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啊,他为何没有早点回来呢?
倘若他能早点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不不不,她没死,她根本没死!
褚奕回过头,他是笑着的,可眼角却留下一道湿痕,他说:“朕不是赶上了吗?没事……没事……朕赶上了,朕赶上了……”
“嘘,周延深,你不要吵,她身子虚弱,让她多睡会,嘘……”
天上滚了冬雷,轰隆隆,一场大雨即将洗刷这座城的全部血腥。
褚奕将怀中人抱紧了些,他接过齐正言递来的伞,叹了口气,说:“打雷了,下雨了,乖,别听,继续睡,我不会让任何人吵到你。”
周延深后退了两步,踉跄着跌坐到了地上。
疯了。
他们的这位陛下,真是疯了。
褚奕执着伞,抱着她,往皇宫的方向走。
哗啦一声。
那瓢泼的大雨,还是落了下来。
这座城所有的杀意,都会随着这场雨而消失殆尽。
只是死去的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梅香云见胡兵都被杀了,从屋棚里跑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没多久,她就看到了褚奕,以及褚奕怀中的人。
她扑了过去,趴在地上,拽住褚奕的衣摆,哆嗦着唇,问:“这、这是皇后娘娘吗?”
她身子被雨淋的湿透,整个人都被寒意所包裹。
褚奕似乎对她这行径很是不满,皱着眉说了一句:“不要吵,吵醒她怎么办?”
“皇后娘娘……”
梅香云叫了一句。
尊贵不凡的皇后娘娘,此刻她的脸上都是血,模糊不清,梅香云甚至没认出来。
她摇着头,惊恐的说了一句:“这怎么可能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最爱干净了,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褚奕看着她在雨里撒疯,他没有理她,抱着她继续前行。
过了会,梅香云一脚踩进水洼,她拽住了褚奕的衣摆,问:“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她流了两行清泪,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她大声质问道。
方才周延深也这样问他,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褚奕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梅香云。
梅香云说:“您知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留下的那道圣旨,说孟氏已反的那道圣旨,要了所有人的命!”
可是他从未留过那样的圣旨。
“皇后……皇后?那是皇后?”
屋棚里的百姓听到这话,随后一个大汉愤怒的跑了出来,说:“都怪皇后!”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褚奕,他猛地朝那人看去,那双嗜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大汉被褚奕这样的眼神盯着,莫名梗住了,双腿发软。
“都是谁的错?”
“谁的错?”
褚奕问。
大汉张了张嘴。
褚奕抱着她走过去,他问:“她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朕,她做错什么了?”
大汉后退了一步,吓的猛地跌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褚奕蓦的大笑了起来。
他脸上满是狠厉,他说:“棠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保护的黎民百姓,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越笑越凄凉,周围人都骇然的看着他,他身上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那张脸此刻更是不怒自威。
他对齐正言道:“去,查查,有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
齐正言半跪在地上,应了一声:“是。”
片刻后,齐正言问:“查完后呢?”
“杀了吧。”
杀了吧。
他要污蔑过她的人,都为她陪葬。
齐正言惊恐的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试图劝说什么。
褚奕说:“不过一些愚民罢了。”
他低下头,柔声对怀中的孟棠说:“棠儿,你觉得我这个决定怎么样?若是不满的话,等你醒来,便骂我一顿吧。”
“你骂我一顿,我下次便不会再犯了,好不好?”
*
褚奕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连同那具孟棠的尸体一同。
京城刚平定下来,朝臣们大惊!
可此刻,谁也不敢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朝堂被褚奕尽数清洗,人少了一半,阁老里只剩一个周阁老,唯有让周阁老主持大局。
京城遭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正是需要安稳人心的时候,因此褚奕失踪一事,被死死瞒了下来。
没多久,孟老将军处理完干州之事后,班师回京。
得知孟棠身死,褚奕失踪后,这个年迈的将军,头一回跪在城门前,哭的泣不成声。
*
五日后。
聂竹青本想去朔北。
可是朔北好远,她年纪大了,长途跋涉于她而言,太过困难了。
她便卖了身上唯一的玉簪,换了钱,在一户农家借住了下来。
“快!速速让开,别挡了张知州家的小公子路!”
聂竹青本站在路边路边,好奇的观望。
她身边的妇人,猛地将她往后拉了拉,说道:“大妹子,别瞧了,快低下头,那张知州家的公子骄纵的很,指不定多看一眼便得罪了他,赶紧低头,离远点。”
聂竹青皱了皱眉,说:“连看也不能看?排场这样大?”
“可不是?张家可是怀城的土皇帝!”
聂竹青:“……”
聂竹青正欲低头,忽然瞧见路中央,一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一具腐烂的尸体,正懵懵懂懂的往前走着。
聂竹青本不欲管,可当她看清,乌糟糟的乱发下那张脸后,眸子微微瞪大。
那是褚奕吗?她老眼昏花了不成?
聂竹青揉了揉眼睛,多看了几次。
众人都以为这人是个流民乞丐,怀里还抱着一具尸体,不吉利的很!有好心人上去劝,让他站边上,莫要挡了张公子的道,然那人就跟看不见听不见一样。
渐渐的,也就没有人上去劝了。
聂竹青身边的妇人,叹了口气,说:“这疯子来怀城好几天了都,也不知道想干什么,看着怪吓人的,总之莫要接近。”
她下意识瞥了聂竹青一眼,却见聂竹青死死瞪着那流民,目光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聂竹青自然是恨透了褚奕的。
褚奕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还一杯毒酒赐死了她!
如此深仇大恨,她怎能不恨?
可她心底又隐隐有些怀疑,那真的是褚奕吗?褚奕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平定叛乱后,褚奕应该在京里当他高高在上的皇帝才对,怎会这般狼狈的出现在此地?
聂竹青握紧了拳,恨的浑身都在抖。
妇人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聂竹青回过神。
她按下内心的惊骇,说:“没事,没事……”
只是神情仍旧有些恍惚。
她问:“老姐姐,你可知那疯子是从哪来的?”
妇人摇了摇头,说:“这哪知道,反正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咱们怀城了,唉,如今时局正乱,像他这种丧妻丧子的流民,疯了的也不少见,活着不容易啊。”
“不过还是要感谢皇帝陛下,你可知,前段时间叛军攻入了京城,若不是上面那位及时赶回来,恐怕,天下就真的大乱了,咱们怀城也不能例外呢!”
聂竹青目光复杂。
说话间,张小公子带人骑马而来。
妇人连忙拉着聂竹青低下头。
而路上那疯子,就仿佛毫无所觉一样,众人摇了摇头,料想那人定是要被张公子一鞭子打死或者马蹄踩死了。
谁活着都不容易,也没人敢上前去管。
聂竹青心紧了紧。
果然,只见那位张公子,目不斜视,并没有想绕过路中央的疯子,若真被马蹄一踏……
聂竹青心紧了紧。
她恨极了褚奕。
可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褚奕,聂竹青眼眶红的厉害。
聂竹青初遇褚奕时,她并不知道那是褚奕,那时候那孩子面黄肌瘦,缩在墙角奄奄一息,聂竹青同情心犯了,她看不得孩子遭这样的罪,因为她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她便命宫女端了一碗饭给那孩子。
正是那一碗饭,救了自己,也让她在太后之位上坐了那么多年。
褚奕也算是她一路看着长大。
聂竹青不该再管他的,他死了正好,他们之间的仇恨便两清了,可她想到了孟棠对她说的那句话,她说‘人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要向前看’,她说‘以后重新做人,堂堂正正’。
聂竹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冲了出去。
就算是为了孟棠吧,她想。
她听说孟棠为了褚奕死了,这是孟棠拿命换来的人。
聂竹青拦在了褚奕身前,张开双臂,声音尖利:“张公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