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身在京城的江楚坐在太后寝宫里。太后没少问话,但他也绝没多说话,因为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还清楚。
他从太后言语里猜测,太后应该是听朱公公说赵晃有拉拢他的意思,他已婉言回拒,这才把他召来,话里话外,怎么听都有为赵昱趁热打打铁的意思。
江楚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所以变着法模糊着话语,给了她自己似乎同意的感觉,又好像什么也没给。
太后问他喝些什么,要仆从端来些杯盏与上好的佳酿。可江楚却把这些都拒绝了,但他却开口要了酒坛,说自己是个草民,喝不惯金酒,浊酒一坛便好。
太后上一秒还在因为他的回拒而皱眉,下一秒就因为他的要求开了颜。这要是真拒绝了,拒绝的就不是一杯酒的事情,而他愿意开口要求选择,就代表了他与自己这边,没那么多隔膜。
这场言不尽意的谈话,终于是在个内侍着急忙慌的传旨下结束。太后问了嘴,内侍只说王上有些愠色,要江楚立刻去见他。
江楚知道自己身在江湖酒量却留在了文人孱骨,满不过三杯必醉,他只得呷了又呷,正好把自己卡在了醉与醒之间的一线。他走前看了眼桌子上那剩下的半坛子酒,向太后讨要了过来,有些飘忽着身子,随手拎着走了。
……
皇宫内,长乐殿外,乌压压的御殿军将大殿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左右两将军身着铠,腰配剑,迈着自信的步伐缓缓登上石阶。他们向里面瞧去,罗幔上的金龙遨游四海,从顶上垂下,又随着风摆动,掩着那大殿里对坐的两人。
赵晃不急不缓,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江楚坐在赵晃安前,摆了三杯金盏,殿顶上的凤翔九霄灯就映在这琼浆玉酿中。案角上,还有个喝了一半的酒坛。
左将军嘴角阴冷一翘,眼角带了些事必功成的自得,单膝跪拜道:“臣拜见王上。”
“平身吧……”赵晃扫了他一眼,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你带这么些人来恭迎朕,朕怕是也不敢叫你拜见。”
“(冷笑)天色不早,王上却还在操劳国事。王上岁在风华,臣罪该万死,却不得不忧王上龙体,还请王上回玄霄宫上寝,以龙体为重。”
赵晃笑了笑,没有回话,看了眼桌案上的玉盏,直了直腰,刚想搁笔,却见那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的江楚缓缓站起了身。
“(喃喃)左右御殿军……(笑)好生气派。”他面向着那左右俩将军,随意摊开手掌对着桌案上那三杯金盏,笑问道:“二位将军,知道这桌案上,为何有三杯琼浆吗?”
俩将军彼此对视一眼,都眯了眯,不知道眼前这半醉不醒半醒不醉的人要整哪出戏。
江楚侧过身来对着赵晃俯下腰,把中间那盏缓缓推到赵晃跟前,“这一杯呢,是敬王上的。而这两杯……”江楚左右手一边一个将酒盏拿起,脚下有些飘忽着步子,递到了俩将军身前,“是敬二位将军的。”
俩将军疑惑,先是怀疑这酒里有毒,没接。可看着身前这人一脸和善,笑着又把酒盏往前递了递,索性决意接过再说。
可他俩没想到,就在他们伸出手的那一刻,对面这人突然翻了手,两杯琼浆就这么洒在了地上。
江楚像扔着败花一样,随手抛掉手里俩金盏,磕在地上的清脆声在这殿里回响了好几声。他含笑望着两位将军,“酒,是敬二位将军的。但,不该现在喝……”他背过手转身有些晃悠着向赵晃走去,“得留着,黄泉路上喝。”
俩将军脸色一沉,拇指纷纷抵着剑格,寒光一闪而现。
江楚望着赵晃,感觉到身后的杀意,翘起嘴角道:“臣,请王上剑!”
“(平静)准。”
身后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手指轻轻勾挑,赵晃腰间那把玄色雕龙剑“噌”一声就飞到了他手里。
他脚底一旋,挥剑卡入案角那酒坛底下,扬剑一挑,望着瞬飞而起的酒坛,又转身避开了右将军直刺而来的攻势。
他长剑一旋身子顺势又是半转,黑白剑光如笔锋拖墨般划出道剑痕,血色瞬间溅飞开来。他抬起左手精准抓住落下的酒坛,微晃着身子瞥着地上已然是死尸的右将军,
“(嗤笑)‘将军’?不过尔尔……”
左将军于电光火石间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地上已经先躺着一个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抬起手臂振挥,殿外那群将士们便齐刷刷拥上殿门口。
与此同时,大殿周围埋伏的弓弩兵开始凭着大致方向,从外面齐刷刷的往里射箭。射得进去的,穿过窗棂射向大殿内的两人。
江楚一边喝着酒,一边随手挥着剑,梨花暴雨般扎来的箭矢却没有一支能近他身。而赵晃那边,坐在原处挪都没挪。
他就像是提前知晓这一切一样,故意找了个好地方坐着,后面是个雕着飞龙的立柱,箭矢都嘎嘎扎进了龙身龙头里,把飞龙瞬间变成了半个刺猬。
而那些能错开立柱的箭矢,被赵晃伸伸腰,抬抬胳膊,蘸蘸墨水,倾倾身子,全部躲了过去,分毫不慌一丝不乱。
左将军看着都急眼了,两步向后夺过来一张弓,拉起来瞄着赵晃就是一箭、两箭、三箭……箭,箭呢?哦都射完了。
真是气死他左将军,不得已准备拔剑冲上去拼杀。
江楚双眼有些醉醺的迷离,看着那堵在门口乌黑麻漆的准备涌上来的一坨,饮了口酒笑了笑,迷瞪着眼在这殿里的地面上找了条缝,然后悠悠站在了那缝前。
左将军带头冲锋,拔剑进步直刺,没想到江楚腰身一扭,手臂一抬,直接让他跟钻了狗窝一样刺了个空,反应过来时,那黑剑已经从他背后洞穿胸膛。
“(从左将军胸膛拔出剑)众女竞进兮猖披,党人偷乐。”
赵晃看着江楚那如醉中剑仙,剑中酒仙一般的状态,听他嘴里吟念着什么,而后托着袖袍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开始一字一句的记下。
江楚振飞一人手里的剑,反手捅进他身体里,而后一把揽过他脖子,转而把他压在胳膊底下,后背靠在那人弯下的后背上,半躺着正好避开劈过来的一剑,而后抬起左胳膊往嘴里倒着酒。
方才那一记斜劈落空,攻者还欲再攻,不料江楚脚尖一旋身子一转,长剑挑起他身子下压着的那人,送给了攻上来的四五人。
“寒光凝露兮悲鼓,披甲携行。”
江楚错开一人,架住一人,身子半旋顺势又避开一人,手中长剑挽花,道道残影浮现,鲜血便从他两侧喷溅出去。
“高冠岌岌兮謇謇,琼佩薆然。”
他将长剑挥旋出手,抬指握住一人握着刺来长剑的手,如翻腕一转便将剑从其手里缴下,转而给他送进了胸膛。
他抬起左臂,扔起酒坛,身子又稍稍后倾,躲开横来的一剑。酒坛正好落在那横来的胳膊上,他便从下向上击打那胳膊,被颠起来倾倒着的酒坛正好将酒灌进了他口中。
他接住酒坛,而那被他飞旋出去的长剑齐刷刷划断了后面挤成个圈的喉头,在殿门上炸开几道血痕,再次被他稳稳握在手中,顺势一斩断了贴来的人命。
“万字平戎兮呕血,铜板脆鸣。”
他周围已然尽是尸体,如烟花般炸裂开,在这大殿的地面上。
他用剑锋挑起一人手中长矛,而后剑面自下方挥抬,长矛在空中瞬间飞向殿顶,稳稳扎了进去,“兵器要拿稳啊!”说完挥剑断了他性命,“诶,念到哪来着?”
“万字平戎兮呕血,铜板脆鸣。”赵晃出声淡淡提醒,斜过眼去才发现,他站在地面那道缝前,一丝没退。
“哦,对……”江楚垂着眸子,似乎是叹了声气,而后提着剑往前缓缓走去,“(高了些声)八荒覆载兮通流,彼路曼曼——”
扬,搓,提,刺。他不再闪避,那刺来的根根长矛柄柄长剑,被他尽数削断。拥在殿门前的士兵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滚落台阶。
“(搓挑开数根长矛)乾坤日月兮代序,壶中清酒!”
“(旋腰扬剑振击)琴涛震松兮千岚,秋鹤衔珉!”
他晃着身子,倒干净了酒坛子里最后一滴,而后向右旋身抬臂往上一抛。正巧一不知死活的人又莽着脑袋往上冲了去。
酒坛在空中滚转,黑白剑光自他向右侧挥砍而出的剑锋泅开,笔直一道瞬闪而过,带出雾霭袅袅。而后尸首分离,透出一双凿满锋冷的眼。酒坛自空中稳稳落在了平直的剑身上,而那握剑的手与胳膊,竟一丝没有晃动。
江楚发力挑起那空酒坛,脚下凭生清风而旋,“三十万里兮长剑!”黑剑在他手中转圜花旋,黑白流光涌起,至剑意极盛,随手挥砍而出,将那落下的空坛斩了个稀碎。
黑白剑罡拖着墨水般的流尾,自大殿门口直直荡出,贴着底下那数万将士的头顶而过,
他垂首阖眸,而后陡然睁开眼,“(负手振剑身侧)慨歌狂吟——”
大殿殿顶的凤翔九霄灯照亮了殿外的平台与几阶台阶,却把黎江楚这个人映出了黑影。他背着大殿里打出的光,衣袂下摆随着风振摆。
挤在大殿前广场上的将士个个仰着脑袋望着他,望着左手负于身后的他,还有他那右手持剑身侧的寒芒。他们胆怯又畏缩。殿内的光是照不亮江楚的衣服面容,却衬出了那双剑眉星目。他们知道,那一双眼就是一把剑,那一个人便是万马千军。
七年前的江楚闯这长乐殿,是为了刺杀皇帝,而七年后他再次站在长乐殿上,却是要护皇帝。七年光景转瞬即逝,再不见那剑指对方的父子,再不见那碧洒金殿的霍匡……
赵晃顿了笔,望着殿门外的那背影,如江海上的孤峰耸立。于是乎,他又提了笔缓缓在纸上落下些字——伫如孤峰耸立,醉若玉山将倾。
他搁笔起身一振衮龙袖袍,缓缓向江楚走去。江楚耳侧隐隐传来泰山崩色不改的鼻息。赵晃就站在他身边,风把他的身线勾勒出来,殿内的光给他描了边,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却又似乎撼不动分毫。
赵晃睨着底下数万御殿军,“(寒声)忠心为朕,恕尔等无罪。执意谋逆,诛灭九族!”
这一声如龙吟震荡在整个皇宫之中,压到那乌泱泱的御殿军甘愿解兵释甲,俯首称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