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赌气出了门去,一个人晃荡在人烟寂静的街道。他转过一个弯去,踢了下拦在路中间的陈旧草垛子,心里的气也消下去不少。他知道自己不该那样对昭卿,他不过是心疼到气上了头,可他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向她开口。
他只得是在心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想着再走一个街道就回去,再走一个街道就回去……
突然,马蹄纷踏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马鞭的抽打声与人的御马声先后传来,随后,有些幸运的人家传出来了哭泣与哀嚎声,镇子上的上空开始升起燃烧的黑烟。
兵乱再一次光顾了这座不幸的镇子。
江楚心一慌,也顾不得还有几条街没走,拔开腿拼命往回奔,他要赶在兵乱前,回去找到昭卿。
昭卿自己坐在屋子里,对着那一面空荡荡的墙壁发呆,屋外打进来的那最后一抹余光,也把她自己的身影暗暗照在墙壁上,缓慢移动着。她把脸埋在腿里,抱住自己,脑袋里气过了,烧完了,就只剩了空荡,从没有过的安静。
突然,锐耳的战马嘶鸣声直直穿过院墙与屋墙,径直刺进了她的耳朵。她把脸从腿里拔出来,回头惊慌地看着外面。她知道那是兵乱来了,可江楚还在外面。
她夺出屋门,却被门槛绊倒在了地上,她趴在地上抬起头,见江楚不在院子里,便立马爬起身冲出了院子。街道上已经被熏烟充斥,催得人眼发红,不觉流下些泪来。零零散散的草垛燃着火,把眼前的一切烘成了水波。
昭卿用袖子掩着口鼻,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江楚,她一双眼不够用,顾左又盼右,却在街头处没留神,被掠过的兵匪一枪在胳膊上狠狠扫出道血痕,她也因突来的力道被带倒在地,滚了一圈又一圈。
江楚两腿比不过战马的四条腿,只能竭了力的赶,却被街上翘起的地砖拦了个踉跄,手脚并用扑棱几下才勉强稳回身形继续奔跑,也一样喊着昭卿的名。
他的声音吸引了兵匪,他们透过烟雾瞧见了这疯奔的人,各个勒马扬鞭对着他冲去。江楚附身避过掠扫来的一枪,而后直起身一把钳住枪头,脚刹住身形重心后移,同时臂肘直接砸向枪杆,将木扎枪折断。他将上半截枪身朝着马上的人扔去,那人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后仰一闪竟直接栽下马来,江楚便趁机抢赶两步一把攥住马辔,踩着马镫跨上了马。
昭卿在街角巷口转了一弯又一弯,身后是一匹接一匹的战马,马上是一个跟一个的兵匪。江楚策马奔过一街又一街,马蹄踢开烧着的草垛,跃过倒塌的酒旗,身后的兵匪猛抽着马鞭紧追不舍。
终于,他们在破败不堪的街上,一人街头,一人街尾,江楚看着她挣脱开虚幻的火光,拼命向他跑来,昭卿看着他冲破滚烫的硝烟,扬鞭向她奔来。他们在残风扫了又扫的萧败里,向着彼此的唯一奔赴而去。
江楚一把攥紧了昭卿的手,拼了力气把她拉上了马,勒马一转马头,向着两头追来的兵匪的纵向奔离而去。江楚能感受到昭卿把整个自己都埋在了他的后背,那环过他身子的双臂,总没安全似的紧了又紧。他发现好像总有哪在颤抖,不是马上的颠簸,而是她在颤抖,连他自己也是。
兵匪们两边撞了头,为首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怅惘看了许久,终究没有选择再追上去……
月光赶着他二人的风,被他们策马放飞了起来。清辉洒在了他们的前路,不过方寸。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连马也是,踉跄一跛,竟把他们摔了下去。江楚死死护住昭卿,在这片山前的草甸上滚了五六圈方才作止。
他躺在地上,她就伏在他身上,她半撑起身子往上攀了攀,拨开遮他面的碎草与发丝。
“江楚,江楚!江楚……黎江楚!”
“咳咳——”江楚胸膛挺起咳了几声,顺出口气来。他双眼睁开条缝,正好看见昭卿眼里闪过因悬心惊忧后,放下心的那一瞬的恍惚。他见她无力地垂下额头,阖眸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自觉笑了笑,嗓子眼里冒出一声,“都是我不好……”
她攒拳捶在他胸膛上,又立马环过他脖子,就这么伏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她垮掉了所有愤怒与不解,泪是大江倾泻,清晰地滴在了江楚的耳边,还有她那一句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楚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点都不圆,也没那么明亮,但他们却是明亮的,在这片草甸上。风扫过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清香。
夜静了,连同两个人的情绪一起静了。昭卿平静地听着江楚的心跳。她听到了江楚的声音,也许是从他口中,也许也是从他心里。
“我不该吼你。”他说。
“没事的,我知道……你没生我气。”她说。
“我以后再也不与你争吵,我保证。”
“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没有错……”
“(沉默片刻)我爱你。”
“(毫不犹豫)我永远爱你……唔?”
昭卿又一次吻了他,那个吻,掺着纷乱里的硝烟味,却又和这风过的草甸一样甘甜。月下,那匹马就在他们不远处,弯颈低头,咀嚼着自己的草。
江楚记得,第二天清早,他们碰到了两个上山的公子。他们一个背着琴,一个握着剑。握剑的叫背琴的“杨青弦”,背琴的叫握剑的“曲九霖”。背琴的与握剑的看到了他们,对了一眼,给了他们盘缠与干粮,然后笑着上山去了。
而后一段路,好过了很多。也许两头都暂时忘了追杀南昭卿的事儿,总归再没有刺客与杀手。但昭卿还是喜欢埋在江楚怀里入睡,安稳又踏实。
路途上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又相濡以沫温柔缱绻。他们不像是沉溺于新欢暧昧的情人,更像是三书六礼后正式拜过堂的夫妻,为一日餐三而烦恼,为日常开销而忧愁,会对彼此交融在一起的生活慢慢筹划。
但不管怎样,他们再也没争吵过。
江楚本以为,那般艰苦的日子他们都可以彼此厮守一起挨过来,应该没有什么是他们走不过去的了。他觉得他们的路还长,日子还久远,可一切都在昭卿收到的一封信后破灭。
他记得昭卿慢慢开始与自己疏远,开始拒绝他的一些到拒绝他的一切,目光里那总为他荡漾的琥珀清酒慢慢变成了一副对谁都一样的神光,最后甚至结成了冰霜。
江楚到现在都还记得她与自己诀别的那夜,自己痴痴站在那笑,又苦又疯又痴狂。他想挽留,他要挽留,可她啊……用剑在身后的地上划了道线,她说要是能把她逼退到这线后,她就留下来。
那夜他把剑都砍断了砍烂了,可这个人就站在那线前面,怎么都不肯后退一步,他便知道,她是真要离开了。
他不是没问她为什么,可他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她盯着他,眼里再也没了独属于他的温柔。她寒着声告诉他,说她玩累了,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又无需负责,说他真好骗,像个只会哈哈的小狗,扔些吃的再摸几把毛,就被骗到死心塌地。
可他不知道,她这话是拼命咬碎了牙绞碎了心才说出来的,转了身离去,泪洗满了面。
那年初春,还有些寒意,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有雪了,但最后一场雪,偏偏下给了那二人。柳溪桥两头,一人一边,脚下皆是一顿,而后如陌路般相向而走。红梅盛开在两岸,随了凉风的几片叶子,落在溪水上。
溪水映着二人的倒影,是二人在贴近的那一刻相拥,红梅妆点了这南柯一梦。而桥上,二人垂眸默声,就此错别。
江楚停了步子,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又转身垂下头接着去了。昭卿顿了步子,转身眺着他走远的身形,不再留恋。
只有雪,埋没了他们在这桥上留下的足迹,自此寒山霜雪上再也没有清风明月,清风明月下也再无寒山霜雪,月与山之间的江水绵绵干涸成了桑田,仿佛他们从没来过,也从没认识过……
清晨的暗沉的阳光打进屋子,照亮了一线尘埃,江楚习惯性的想起床寻那个姑娘,可他发现已经无人可寻了——他便意识到,他真的失去她了。
他总在松帘竹下的火炉前踟蹰,在沸翻清酒中的灯火处失神,唯独剩下些回忆,留不住却又不停涌现,似风无言拂过不再归还,但风还再拂过……
自此后七年孤帆跨斜阳,隔着远山,是寒雪、春江、夏花、秋月,谁又在谁彼岸困于方寸,谁又于身侧畔徘徊停歇,恨到最后恨成空,只劝天涯边,另觅一处情深良缘。
江楚有些不记得她走后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了,他只隐约记得萧也韫告诉他说,那阵子他就是具行尸走肉,走路胳膊都不带甩的,俩眼空空没有神也没有光,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消失不见,然后在深更半夜回来,才算有了点魂。
萧也韫不知道江楚去哪了,他找了江楚一整天,即使深更半夜那点,萧也韫也还在找。江楚也不记得自己那天去了哪,他只记得飞瀑卧石与清水潭,然后,好像还有模糊的眼帘。
江楚望着手里的玉箫,那是昭卿托最好的匠师雕凿的,初九的那夜,送给了他。他抬起头,看见发了芽的杨柳,本能伸手去拗下一枝,而后却发现不知道该送给谁。
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身旁的萧也韫,把手里的那一枝塞给了他,冲他笑了笑,与他一起跨上了马,向着山下而行。
银鞍白马度春风,两位少年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