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卿已经两年没回过云理了,若不是故土那还有她爹的坟,她可能宁愿都烂在外面再也不回去做那郡主。她此次要回的地方可不是王府,而是南家故地,那里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府邸,倒是更像一处,世外桃源。
极目远眺而去,江海涛涛,淡紫与桃红色的云雾氤氲其上,江海两侧耸山相对而望,山上多桃花盛放,不分冬春秋夏,有殿阁层楼依山而建,以吊桥相连,悬于空中,飞瀑流泉直下,荡着轰鸣声,惊起白鸟。
江海中漂浮着小红桃树,摇晃着枝叶,散落片片桃花瓣,漂在水中。
昭卿撑着小舟随着江海往里进,有层楼傍着山底,临着江海而建,雾霭缭绕着,看不真切。行过这两座隔海相望的耸山,江海瞬间变得平阔起来,周围是连绵的群山,紫粉浮光笼罩在江海上,桃瓣乘风而动,零零落落。
这一汪江水上,殿阁楼宇就建在水面之上。两排楼宇底下粗木柱直抵水底,高出水面近一丈,相对而立,江海就被框成一条三丈宽的溪流,溪流两岸都是木质平踏台板,姑娘们与娃娃们就在这两边嬉戏。
踏台与上面的平台间用红木台阶相连,中间这近一丈宽的空荡挂满了长灯,夜晚就能照亮溪流边的碧水浣纱。
顺着红木台阶而上,就是宽敞的实木平面,用栏杆围起,栏杆上攀着绿植,往里靠是相隔一丈的棵棵大红桃树,树枝挂小灯,夜晚照彻桃花似火烧。平台上酒肆茶馆摊铺样样不缺,门前长街摆着桌椅,不少男人坐在那饮茶喝酒,谈天赏景,好似江南水乡。
两侧排楼间用一单孔木拱桥相接,拱桥长三丈,宽一丈半,两侧雕花凭栏吊挂木灯,两边多铺席,卖小首饰的,卖药的,卖棉帛的,修鞋的,打锁的,还有挑着糖葫芦两头跑的。
这便是这儿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地方——花鼓乡。
沿着花鼓乡一直往里,两侧平台相汇,有一大门立中间,穿过大门,就是她家。
殿宇亭阁环着江水,木廊穿游其中接连起它们,似火红桃在旁点缀,白色灵鸟在滩头翔集。殿阁群以木廊环连最终汇于顶里的一最高宫殿,便是南家的主殿。主殿背靠山峦飞瀑,高十丈,霭杳流缭,殿顶一浮空大宝珠,闪熠光辉,不分四时昼夜。
花鼓乡的热闹,并不属于她家里。她家确实跟她自己说的那样,照例冷清,没什么过年的样子。过年的习俗与传统在这里,只有一顿饭,该是一家人自己做,一起吃的。
她娘不在,她那继父也不在,只有她弟弟——南无欺,自己待在这偌大的家,过年了都没人能给他做顿饭。可南昭卿也不是回来吃饭的,她只是想去看她爹一眼,却在迈出门前被她弟叫住。
“姐,你两年没回来了,你才刚进家门又要走啊?”
“我是走是留,不影响你吃喝拉撒。”
南昭卿跟南无欺同母异父,但她对他冰冷,并不是因为讨厌她继父而迁怒到南无欺身上。准确来说,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陌生,就仿佛他从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碰碰面,昭卿也从来没拿他当过弟弟。
她打小不受人待见,自其父亲离世后,就一个人跑出了家。被她娘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料理,她娘就算是有心弥补,那份缺失多年的母爱也不可能插不进她的铜墙铁壁,又何况她娘压根没这心思呢。
但南无欺不一样。他爹的身份与他娘齐平,他生下来就是被呵护大的,十几年从没经过风雨。但南昭卿不嫉妒也不恨,因为在她眼里,整个家跟她有关系的,就是她和她爹留在这里的那些过往。
“爹娘都在宫里,就我一个在家。姐你能不能……”南无欺攥着自己的手低着脑袋放轻声音,“留下来陪陪我。”
南昭卿回头扫了他那低声下气的样,“把你爹把你娘叫回来,让他们陪你,犯不着我。”说完继续走,顺手就要把门带上,
“(央求)姐……我就想让你陪我,两年了,我真的想你……”
南昭卿顿了步子,门差点夹到自己的手。她站在那站了一会,叹了口气,又拉开门道:“去花鼓乡买些菜去,我给你做。”
南无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神。
“家里没菜,咱俩吃什么?喝风啊?”
“噢噢噢噢!我这就去!”南无欺脸上的低沉瞬间没了,换了三万里大天晴,摸不到一片云,临出门前还差点被门槛绊倒,险些葬送两颗门牙。就这一个踉跄也全然没绊掉他的开心,他窜起身跳起来,“芜湖!”
南无欺左右俩篮子几乎是拖回来的。南昭卿左三右四把菜分了个笼统,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拿出盆,水里来水里去,菜刀在案板上起起落落,“咚咚咚”的声响,跟灶火上上的铁锅里的油滚声作成了交响乐。
昭卿手里的刀切到一半,突然顿住,然后继续切下去。她想她爹了,每次只要在这庖厨里,她都会想。想她爹在她小时候,也站在她现在站的地方,他那拂开漫山姹紫嫣红的温柔,还有绽开冰凌满川的笑容。
她右手倾斜刀面,左手一把撸起萝卜丝,放进了盘子,斜着眼看了眼南无欺,见他捻着手指就要拎起块茄盒,“刚滚完油,烫。”
“(委屈巴巴)哦……”南无欺手一顿,慢慢缩了回去。
饭菜摆满了一大桌子,桌上只有两个人。南昭卿不说话,南无欺也就不敢说,只能闷声往自己嘴里塞着饭菜。昭卿时不时用干净筷子帮他夹菜,南无欺又惊又喜,总是不忘道:“谢谢姐!”
昭卿:“一口一个姐叫得比谁都亲,还这么客气?”
南无期被嘴里的菜配着她这话噎了一下,抬起眼看着她,发现她虽面无表情,但眉眼好像多了分笑意。
昭卿搁下了筷勺,草草吃完了饭,“你慢慢吃,我就陪你一天,明天下午就走。”她下了桌,又补了一句,“别和他们说我回来过。”说完去了厨房,把单独扣下来的饭菜装在食盒里——那是带去她爹坟前的。
殿阁圈围起的江水上,有一岛,岛缘上有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桃,终年似火烧缭。昭卿点着江水过去,而后立在老桃下,任着老桃洒落的桃瓣扶着自己的头发。
她在老桃底下的一座碑旁坐下,她爹的碑旁。她弓着条腿,撑着胳膊,胳膊又抵着她下巴。她就坐在这发呆。可这却是她在这家里最喜欢做的事情——陪着她爹坐在这。
昭卿七岁以前的记忆到现在所剩无几,能记得住的,全与她爹相关。她不知道她爹叫什么,甚至连个姓都不知道,她娘也从不肯提及跟她爹有关的任何事,就像是这个人活着如同她家的耻辱一般,彻底消失是最好的结果。
但在昭卿的记忆里,她爹娘却又一直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她娘既是家主又是长公主,要打理整个家族的事情还得忙着物色宫里的皇子们做政治投机,而她爹只是个普通人,很有些学识,但毫无身份,而且不是娶的她娘,是嫁给了她娘。
洗衣烧水做饭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爹头上。
身份与地位,让她爹无论在家族里还是在宫里,都成了别人瞧不起的角色。她这个当女儿的,没少受到牵连,贵为郡主却不受待见,所以父亲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童年唯一的玩伴。
但她从不在乎,她可以趴在她爹的背上,快乐一天又一天。
昭卿已经记不清她爹的模样,只记得一袭青衫和一张温柔的面庞,一张只要开颜便能融化千尺浮冰的面庞,还有眼角的一颗泪痣,总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熠着光辉。现在随到了她的眼角。
她爹还有一手绝活,也传给了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爹每次横斜着琵琶,左手轻压间似江海平旷烟波浩渺,右手拨拢间如春风拂柳细雨惊帘,南家围着的这一汪江水,都随这琵琶声声细语凝落滴珠。
而这家里不多的温柔与美好,在她七岁那年,在她父亲躺在自己面前长辞人世的那一刻,全部崩塌瓦解,荡然无存……
……
萧宋不设宵禁,从不缺夜市,又更何况是除夕跟年三这几天,鱼龙舞街,宝马雕车,清河画舫,长桥悬灯,火树荧花,在这炸开满城夜空的烟花中,粉墨登场。
但这跟江楚都没什么关系,他从大年初一开始就按不住心了,再怎样繁华的盛景,都抵不过他载进他心里的人。
他伸着手指头数日子。出去了,不是拜访其他三家跟承老先生,就是柳琰玉扯嘴皮子,要不是大过年的不能动刀动枪的,他俩指定又得干一架。
回来了,就是被仙婆绕着转,玩着“礼尚往来”,但仙婆到底比他大,每次到最后都只有他受气儿的份。
江楚是急,结果他发现他爹比他更急。他爹过了初一就开始张罗,说要好好招待他的这未来的儿媳。江楚终于把年三掰了过去,在初四收到了昭卿的信。结果这人写信真是简到极致,只有七个字,
“初五巳时,等我信。”
要不是江楚认得昭卿的笔迹,一定揉成纸团当垃圾丢了。他把信叠好搁在一边,脑子里想着什么。耳边却突然一声,
“干什么呢?!”
江楚吓得一哆嗦,转头看是仙婆一脸诡计得逞的笑容,“您怎么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要是别人的门,还真得敲,你的不用。”仙婆对着他笑道,在怀里掏出个金丝楠木长盒,递给了他,“我今儿就走了,去趟别处。你初九的生日,我没法陪你了。(敲了敲那木盒)这个是礼物。”
江楚扫了眼盒子,没有接,“您干嘛去?不等到十五后再走?”
“不了,有事,必须得走。”仙婆拽起他手,把盒子塞了进去,“拿好了昂。”
江楚盯着手里的盒子发愣,半晌才叫住已经跨出门槛的仙婆,“您十五之前还回来吗?”
“嗯……不回了。”仙婆叉着腰,眯着被太阳照着的眼。十五前不回,那就意味着又得等一年春夏秋冬,才能见着江楚了。
有的人,见着了会让你头疼,但见不着,你一定会想。对江楚来说,仙婆就是这样的人,更何况平心而论,仙婆除了喜欢拿他寻开心外,对他确实是真心好。
前些年寒冬,仙婆要回去办些急事,说不能耽误,黎长洪派马车一路护送。可偏偏江楚在第二天半夜突然发病,整个京城医馆全部关了大门。黎长洪不得已心怀愧疚地写了封信,让人快马加鞭传到了自家马车的车夫手里。
本就是大半夜的,人家又有急事,黎长洪已经做好了明早请医的打算。结果仙婆听了消息什么话都没说,让车夫调转了马头直奔黎府,赶在天亮前到了地方。
江楚记得,自己醒来看见仙婆俩眼圈泛黑,问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仙婆当时别的没说,就给了他一句话,
“你身子抱恙,必须我亲自经手才放心,就是皇宫里最好的太医都不行。”
打那之后,江楚就拿仙婆当家人了。
有的人,一年就能见上这么几天,在一块的时候没什么,突然说要走,那就是突然把你的生活里挖去一大块。
江楚凝视着仙婆,作揖道,“您保重,来年见。”
江楚那一眼很深,深到仙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清楚江楚骨子里面的情义,比谁都重,“(笑)你也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别让婆子我担心。”说完转身向院外迈去,“走了!勿念——”
江楚倚着门呆呆望着,等到了初五昭卿寄来的又一封信,说她人已在城门外。江楚急到差点把自己摔在大门前,等不及家丁把马牵来,自己便一把夺过来扬起鞭子奔向了自己的姑娘。
昭卿在城外,一条腿儿平敲在马背上,用肘子顶着大腿托着脑袋,漫不经心吹着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头顶上信鸽扑棱翅膀的声音窜进她耳朵里,她扫了四下情况,抬手接住了鸽子,取下信来,
“大人,京城南瓦后有个崔家宅,是那一片所有地下赌场的总管,重金求助我们。说是前些日子有赌客抵给他们一件宝贝,但被四鼎楼的人盯上。说两日后会再次登门讨要,若是还不肯拱手,就屠尽全宅。”
信上如是说。
昭卿搓着信一角,心里把四鼎楼念叨了几遍,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昭卿。”她手一慌,迅速把信揉成纸团紧紧捏在手里,抬眼看着江楚,本该是重逢的欣喜,却被惊惶全部压了下去,“江,江楚。”
江楚扫了眼她紧攥的手,什么都没问,只是一笑道:“路上辛苦了,跟我走吧。”说完扯着缰绳掉了个头。昭卿跟在后面有些心不在焉的敛着眉目,跟了一路,好像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她其实宁愿江楚问她,问她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藏,但他选择了视若无睹。
江楚看她有点丢魂的样,放慢了速度,守在她旁边,“怎么了你,路上被人欺负了?”江楚弯着腰,倒着脑袋,去寻昭卿低垂的眼。后者眼珠子往边上一打,跟他对了个正着,犹豫一二还是开口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藏的东西吗?”
江楚一愣,倒真没想到昭卿魂不守舍的竟然是为这事儿:“(笑)好奇啊。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与空间,这些我不该干预,所以不问。”
昭卿微微松了松那攥出汗的手:“你,就这么信我?就像你从来不问我到底做什么,为什么要去做。”
江楚偏过头去,认真看着她:“如果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给不了你,那我凭什么跟你在一起?你要做什么那是你的选择,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理由。我尊重你,所以我不问。”
昭卿盯着被自己攥的全是褶皱的纸条,翘了嘴角。辉光落满了她头发,她又将辉光洒满了长街。她轻声道:“其实我做的,都是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
江楚问得很单纯,“不管对错吗?”
“对错……我们说的算吗?”
江楚点了点头,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江楚,我从不服人,是自大也好是自负也罢,我想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再等哪一天,我有资本有能力,自己去决定对错。”
“(温柔一笑)我信,一定会有这一天。就是能不能答应我,等你真到那一天,别一脚把我踹了。”
“(笑嗔)说什么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