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本以为这赵晃睡脑抽了犯个病,偏挑着好时辰找自己,路上才知道,是传旨的公公路上挨了些插曲的耽搁了,求江楚行行好切莫跟王上提及此事。
几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后天一大早到了京城。到了京城江楚发现,城外驻守的禁军已经整装待发,似乎就在等王上一道圣旨。本就是耽搁了些时间,江楚怕这要是再耽误耽误,赵晃这次就连弯也不转,角也不抹,直接要了他的命,只能跟着公公趁着天还蒙亮的时候连忙进了宫。
偏又正好赶上朝会,公公让江楚在掖门外候着。可江楚没想到隔着这么老远,他都能听到赵晃在大殿内发火,摔奏报的声音从殿内就摔到了他耳朵里。
是渠江北岸平辽大军压境的消息。
赵晃:“镇守边关的将军,当儿子的却带头发动暴乱?!真是反了他了!”
江楚思忖着,多半是衙州的事情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宫中,那将军的儿子,指的该是叶知雁了。如果这罪名真的扣到了叶知雁头上,那他爹……
“!”
江楚瞬间明白了叶知雁的作用。当初渠江关失守的一大原因是关东水闸被人拉起来没能落下,致使平辽军攻入关内里应外合。自从退到衙州后,赵昱一直没查出真相原委,也不好直接降罪叶知行。
而这次衙州城内乱叶知雁直接参与其中,偏偏又去了趟城关显人眼,赵昱就是再没证据,也有足够的理由把叶知行押起来了。渠江关与衙州两厢一加,叶知行不死也得脱层皮。如此一来,叶家军的统秉权,自然而然就进了赵昱囊中……
好消息往往不会接二连三蜂拥而至,坏消息却总是前脚挤后脚纷至沓来。黎江楚在门外还听到个事情——东暻海军已经压近东海防线。
江楚稍稍皱了眉头。这渠江以北一线,除了西北边的泊州,东北的平州,其他地方已经是空城。这衙州与对面唯一一座跨江石桥已经被毁了,若东暻海军攻破防线借渠江西进与平辽联手,那渠江北岸的平辽大军,将再也不用顾虑渠江这道天屏。
而按理衙州那夜,四家军与衙州守军将元气大伤,倘若不是暴乱被及时镇压下来,那平辽与东暻联合渡江南下趁人之危,后果不堪设想。
但既然衙州之危已经被解决,江楚虽不敢确定密谋交易双方到底是谁,但却可以据此确定,两边都心怀鬼胎,打着自己的算盘。这场在明面下跨越国家的合作,不止是交易,更是对弈。
赵晃最后下的一道旨,是要王剡手底下的禁军驰援,只留左右御殿军与皇城司镇守皇宫——如此,皇宫就空了。
百官惶惶恐恐地从殿内退出,各自安排着事宜。朱公公出了殿老远就看见了江楚,赶忙小步上前唤他:“黎公子,王上在垂拱殿候着您呢。”江楚应了声,跟着朱公公走,大老远就看赵晃脸色。但那张和颜悦色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朱公公突然微微偏身压着声道:“王上今日心情不好,您可一定要谨言慎行啊!”
“公公放心。”
江楚走近了,以为赵晃掐在气头上会先找找他这误了时辰的茬,正准备叩拜,不料对方直接站起身从自己身边走过,携了阵风,把赵晃那轻飘飘的一声吹进了自己的耳朵,“你随朕来。”
江楚跟在赵晃身后,身边那朱公公照例是弯腰低头跟在后面。江楚都替他累得慌,但没办法,当太监的都这儿样。他发现赵晃走路很快,背着一只手端着一只手,跟掀着风一样。
赵晃突然偏头淡淡问他:“没吃呢吧?”
江楚一惊,答道:“回王上,没。”
江楚抬眼瞄去,就听见他说:“朱公公,去叫膳堂备些好的早茶糕点,送到祈辰殿来。”
“老奴遵旨。”朱公公拖着长调儿转身安排去了。
江楚头摆的很正,但眼睛自己有一眼没一眼的扫了扫这宫里的环境。上次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没好好看看。但今儿看了,对江楚来说,就像是大园林的一群亭台楼阁,铸了些高墙,多了些外面没有的冷气。
这祈辰殿按字面儿上来讲,怎么也该是个大殿。但江楚到了地儿发现他又错了。这祈辰殿,从最外面往里进,先是片竹林,围成圆形,开了一条道。通进去,便是殿门。
可准确来说,这殿压根没门,圆形构造,四壁通透只有支柱。地面上一张蓝金色长毯一直铺到中心,顺着毯子望去,能看见平一块凹一块的,而这凹下去的那些相汇在一起凑成渠,里面汩汩流着清水,铺着卵石。
进了门后,八扇星河的屏风围成圈儿,把中间框起。而后再进,会发现这中间高起一块,最中间摆着一张雕刻过的玉石方桌,两把玉石凳,还垫着金丝垫。
那玉石方桌上,是个棋盘,如冰一般通透,纹理天然质美。棋盘上是个残局,但江楚近了才发现,这棋子居然都是和田玉做的。
江楚昂头看去,这殿顶中间是个空心大圆,外层空心圆条框,套着些大小不一的空心圆,犹如寰宇星轨一般,且以琉璃封心,把整个殿内都耀出了陆离色彩,若是晚上星河熠熠,流星飞掠,想必更是一番奇景。
赵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可别说朕奢靡,都是先王留下来的。”
江楚一听这话,心里有些失笑。可他同时也发现,赵晃语气很平缓,居然完全没有早上在殿内大发雷霆的余后火气。
他就要正式跪拜,没成想赵晃又止住了他,
“以后只要没外人,见了朕都不用跪。”
外人?江楚一怔,寻思这上次句句想砍自己脑袋的赵晃,今儿是不是起太早吃错了药。他把那半曲下去的腿儿又直了起来,欠身拜道:“臣拜见王上。”
赵晃对着他对面的凳子扬扬下巴,示意他坐。江楚颔首谢过,准备坐下,就在屁股刚刚贴上那金丝垫的瞬间,赵晃突然对着自己笑着道了声,“久违了,先生。”
江楚身子一僵,而后犹如被雷打了一下般,鼻子猛一抽冷气,上身几不可见的后仰。他道是那日为什么总听赵晃声熟,原来那日在饶城请他的人,就是赵晃!
“朕平日闲不住,爱出宫转转。后来临京也就这么大,朕就再往外转。那日是正好到了饶城,顺便见一下先生。”
江楚把这话从脑子里一过,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个事儿。要是赵晃真的隔三差五出京,那不就相当于在各地视察。那当地民生民情,他心里一定有数。合着他下旨命官员采言,根本就不是为了体察民情。
他这一招,忠奸立辨!
江楚欠身道:“臣不知那日是王上纡尊降贵,唐突之处,还请王上宽恕。”
“(笑)朕先前听闻,先生很是随性,那日在酒馆也是。怎么这两次见朕,都如此拘束?”
江楚上身微欠,“君臣有别。”就照他上次那一副想弄死自己的样,不拘束,怕下一秒人就躺土里和阎王爷拼桌耍酒了。
可赵晃就像知道他心里犯的什么嘀咕一样,笑道:“朕那日在林中的言语,先生不要在意。”说完眺见朱公公带着一群人端着早茶糕点自竹林小道小步而来,便没再说话,去端那棋盘,江楚很有眼力见的在这边搭了把手。
江楚道了句“臣不敢。”还好奇赵晃怎么没了言语。耳朵微微一动才听到脚步声。下人们一个个的往桌上摆着那些糕点,而后又站在一旁排了个整齐。赵昱抬了抬身子看着朱公公,“朱公公,先下去吧。”
江楚根据赵晃的反应,有了一个猜测。这朱公公虽然看着一直都待在王上身边,但也许并非王上亲信,甚至有可能是他人耳目。
若真是如此,这般一想,赵晃那日问的那些问题,似乎并不是在为难自己,倒更像是一箭双雕的好招。一来可以试探自己,二来可以拉远自己与他的关系,迷惑朱公公。
但江楚没想到的是,赵晃那日其实是一箭三雕。他不单单让朱公公觉得自己并非是想任用江楚而是想针对江楚,同时又借太后的手来保护刚刚踏进宫闱争斗的江楚
赵晃望着朱公公带着人侯在殿外,“朕那日要朱公公亲自去衙州召宁王与你进宫,这次却只召你进宫……”赵晃捻起块糕点,塞进嘴里,“知道为什么吧?”
朱公公在殿外候着,但耳朵却听得清。他心里一惊,那日召宁王与黎江楚一并进宫,想来是知晓黎江楚是宁王的人,今日只召黎江楚,那不就是要他好自为之吗。
江楚抬眼看着他,没有提声,也没有刻意压声,平平淡淡道:“臣秕糠之才,惶恐与宁王同行。”
江楚所认为的,不同于朱公公。他觉得赵晃这一句话告诉了他三层意思:第一,朱公公绝非他亲信且是宁王的人;第二,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第三,他觉得自己是可信之人。
江楚把手伸直平竖起,如作墙一般搁在桌子上,挑了眉毛,似乎是在问赵晃——是否隔墙有耳?
赵晃嘴角几不可见的一翘,又几不可见的点了头,“那你同朕说说,你有何想法?”
朱公公心里有些打鼓。王上这句问题,挑白了说,就是在问他,“朕与宁王,你选谁?”
江楚:“臣有一弟,昔日喜文墨,今日喜刀剑。”人有时候所想做的和心思不过一样心猿意马,哪能说得准呢。
赵晃叹了口气,没答他这话,指着桌上的糕点道:“吃些吧,垫垫肚子。”
江楚一拜道:“臣近日辟谷,无福消受,望王上恕罪。”
朱公公听江楚这话,心里是又松又紧。松,是因为江楚回绝了赵晃;紧也是因为江楚回绝了赵晃。
“好吧,好吧……朕明白了。”赵晃点了点头,“朱公公。”
朱公公一听,赶忙疾走而来,“王上您吩咐。”
“(长叹)这些东西……拿走吧。他不愿,朕也没胃口。”
“王上还是吃些吧,保重龙体重要。”
“(睨)朱公公是觉得,朕这般年纪,少了一顿便足以抱恙在卧了么?”
朱公公一惊,明白自己这话怕是在他这心情不好的时候添了把火,赶忙垂下头,掌自己的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还请王上责罚!”
赵晃挥了挥手,闭着眼没在说话。朱公公头跟屁股调转一通,招呼着那群下人赶紧把东西收拾走。江楚起身拜道:“臣蒙圣恩,谢过王上。臣告退……”说完就打算跟着朱公公一起走了。
赵晃缓缓开口道:“你进宫一趟不易。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了……(指了指棋盘)陪朕把这残局下完吧。”
“(一拜)臣,遵旨。”
江楚又一屁股蹬在垫子上,看了眼赵晃,跟他心照不宣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