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午头儿,萧也韫和江楚被杨先生叫了去。
杨先生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盏茶,让他俩坐在自己身前,捋着胡子道:“老夫活了五六十年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很独特,但总有一些,和你们一样。他们风发意气一腔热忱,然后……老夫偶尔能在京中再碰到他们,别时还是青丝飞扬的少年郎,再见已经熬成了两鬓泛白壮志难酬的惆怅客。”
他瞟向雕阑花窗外的庭院,继续道:“繁花逃不过泥土,游鱼挣不开江河,山川湖海、松鹤白鹭,冲不破这天地,就是天地,也拘于寰宇之中。没有事物可以不受束缚,没有人可以真正自由自在。”
杨先生看着茶杯里的水面,那上面飘着几片叶子,犹如江海孤舟,“但老夫跟你们说这些,并不是让你们去做那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之人。老夫任教十余载,教过的学生也有千人,可满意的仅有三人,其中两位已坐于老夫身前。”
他沉了声,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还有一位,老夫希望你们日后可以见到他……”杨先生看向江楚,“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老夫的时候,老夫要你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得来那‘道’。”
江楚颔首欠了欠上身:“学生记得。”
杨先生点了点头,又看向萧也韫,似笑非笑道:“那一滴水,早几年,也韫刚来的时候,给过老夫一模一样的答案。”
江楚一怔,偏头看向也韫,也韫也正望着他浅浅一笑。
“老夫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人世拘泥束缚,不得不在秩序中盘桓。但就算如此,也莫要追寻他人的答案,莫要在乎世人的目光。你们要走的……是你们自己的路。”
……
昭卿和江楚约了戌时在山下清泉乡的“雪炉斋”见面,就先拉着沈付情下山去了。而江楚来这衙州不过堪堪半年,人生地不熟,还得萧也韫为自己引路。
本是中秋团圆的日子,可俩人却在清泉乡外的村子闻到了妇人的泣声。
萧也韫循声找去,江楚就在后面跟着,一会便至一茅屋。茅屋被篱笆圈围起,有的地方还破了不少窟窿,竹子披着茅草立起的小门,进去是一妇人在木盆中洗涤着衣物,眼泪就这盆里清水混在一起。
萧也韫轻轻进了草门,定睛才发现妇人手里的衣服已经被洗的褪去了颜色,想来早不是一朝一夕了。盆里的水明明已经干净,可妇人还是一遍一遍的清洗,没有停止的意思。
萧也韫:“大姐,您这是……”
“二位,这家就我一个,粗茶淡饭的什么也没有,没法招待二位歇脚,实在对不住……”妇人用发褶的袖子拭去眼角泪水,抽了抽鼻子,已经有了送客的意思。
“大姐,我们是寻着声来的,这要到秋夕节了,是团圆日子,您又何故伤悲?”
“(苦笑)团圆的日子……跟谁团圆?我夫家十年前被人征了去,到现在没个消息,留我与和还在吃奶的娃娃独独守在这。”她眼神放空,顿了顿,接着道:“六年前孩子发病,我连奔跑十里地,挨家挨户敲门,可他们却没一个愿帮我的!可恨那些富贵人家,吃我们种的稻,穿我们织的布,到头来瞧我们也不过是棵草!可怜我那娃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投到我的肚子里……”
江楚紧了紧拳头:“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衣服,还是当初我嫁了他后给他买的,还没来得及穿上就……走前跟我说,让我等他回来,回来把这衣服穿给我看,我就一直洗啊洗……”
她那眼泪憋了回去,“你两个赶紧走吧,别让我这寡妇,扫了你们的兴……”
萧也韫蹲下身子,“大姐,大哥一定会回来的,天涯海角,玉轮相共,大哥在外面,不会希望您在这佳节哭泣的。”
她手上一僵,旋而摇摇头苦笑道:“谢谢了。”这些话,她曾对自己说过不知多少遍,也早就明白,不过是骗自己的罢了。
……
雪炉斋门外,两珠桂花迎着络绎不绝的客人,院墙悬蔓着红绿吊兰,竹木大门宽足六人并肩而入,门扉雕圆阁花镂,往上“雪炉斋”的牌匾在一排纸黄小灯下,熠着光泽。
但现在吸引二人的并不是这典雅的竹枝院门,而是这门外俨然排开的士兵,站在朱轮红盖宝辇旁,金黄四檐垂宝珠旒苏,丝制窗幔珠帘掩着里面的精美装饰,前面六匹宝马垂颈甩首,目送着一个个扫来的视线进了雪炉斋。
江楚跟萧也韫的视线在这宝辇上停留片刻,便拾级而上进了竹门。入竹门,一条平整石路先迎而来,两侧弯颈高灯排开。再进,一四扇孔雀开屏风撞进眼帘,孔雀栩栩如生竟真如要跃出一般。屏风两侧是左右通道的长廊,廊檐下悬着六边柱四海红灯。
左右长廊各延四丈远左右,开始转角,而后约五步,开始上抬。红木台阶十多级,将这长廊如桥一样拱起,将这雪炉斋的前院框围起。雕刻栏杆连着根根支柱,左右相对的廊桥间开连着罗幔,不少客人倚着栏杆,透过罗幔望向底下的四方大院。
大院里陈设酒桌十多余,现在已经坐的不留一个空位,客人们在底下举杯共盏,酒香里洋溢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顺着廊桥再往前,便不再向下,直通雪炉斋主楼。两侧廊桥在左右转角处再次相汇,聚在了主楼的阁楼钓竹花莲门前,门前还有一绝色佳人负手立在长廊的支柱旁。
“江楚——”
江楚还在廊桥上望着大院里的人,看样子都是寻常百姓,一声清冷的呼唤传进耳朵,江楚循声而去,见昭卿在雕竹莲花门前眺着自己,衣着上黑下白。
江楚近了些,这才看清,她黑色薄纱花边堪堪抹过胸,露出锁骨与香肩。黑绸束腰系结于身后。黑裙袖在小臂处收束,拖着一尺长的绸缎。白色下裳如似乳白轻纱,细看镌刻兰花案,黑鞋镂刻着流纹衬着玉足,在后跟处微微高起,更显下裳微微遮掩的玉腿。
她面上没什么别的表情,只有玉琢的下巴微扬,江楚心里一咯噔,扭头问道:“也韫,现在是什么时辰。”
“没算错的话,刚刚戌时。”
“那要是算错了怎么办?”
“算错了……(耸耸肩)有罪的也不是我。”
江楚抿了抿嘴,捶了萧也韫一拳,快步向昭卿走去。昭卿则在他行至自己面前后,淡淡一笑,轻柔道:“不早不晚,刚刚好。萧斋长,有劳你带江楚来了。”
萧也韫:“举手之劳。”
江楚稍稍松了那以为自己迟了的心:“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是也韫带我来的?”
昭卿眼睑在他身上翻挑,勾起唇角没说话,从怀里掏出块红木牌,轻轻敲在他胸膛上,“跟我来吧,黎大公子……”
莲花门外立着两个守门人,他们手里杵着木棍,各自眼神冷厉。江楚这就知道了昭卿掏出来的红木牌是做什么用的了。但他多扫了别人手里一眼,发现别人的木牌偏黄棕色。
三人进了门,明明已经是深秋了,这楼里里面却有初夏之感。楼内的金光竟刺得眼睛有些恍惚,人来人往各个衣着不凡,甚至有些拥挤。
主楼共三层,整体成六方宝塔之型,楼顶往下悬挂一千鱼玲珑灯,直至第二层中间,在璀璨的光亮下映满了整个主楼。
二楼与三楼中间大片是空荡的,周围六边立着实木阑干,阑干与阑干间镂出流云般的花纹,三楼的六边阑干各系一罗幔,直直落到底楼。
底楼中央一花台,歌女在其上舞蹈,清水环着这中央的花台,三楼落下的六条罗幔将歌女们半遮半掩,再往外钩栏将这中间一片围起,钩栏外挤满了端酒赏舞的男子。
江楚在二楼的阑干找了处空荡的位子,目光打下去,看的却不是歌女们,而是透过罗幔勉强看清了底楼客人的衣着。他收回目光往二层这些倚着阑干的人望去,发现单从衣着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二楼人的身份不一般。
那三楼……倒也难怪进门还需要他家的木牌。
两个男的跟着一个女人在这二楼逛了半圈,周围雅间用竹木大屏风隔开,依托着主楼整体布局成环形状,每个雅间外都掩下珠帘,依稀能看到里面立着的卷尾长灯下的推杯换盏。
江楚本以为昭卿订的座子会在这二楼中的一间,最后发现这二楼的雅间里竟然没有一个空间,难不成位置在三楼?
三人在二层尽头的台阶前停住,台阶旁有一人,身材魁梧手握长枪。昭卿把红木牌递给他,后者扫了一眼,拱手一拜,作“请”势。
江楚刚在思忖昭卿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定上这三楼的位子,就听她道:“这三楼的位子,你们得谢付情。她爹与这雪炉斋的主人有着不小的交情。”
上了楼,却并没有几人想象般的热闹,甚是空寂。这一层仅有六间,透过丝质帘幕隐隐向里望去,就见里面装潢精美,与底下绝非同一档次。昭卿掀开一间的帘幕,与里面的沈付情打了招呼,却没注意到身后驻足的两人。
江楚跟萧也韫的目光都放在了窗边两个男子身上。一个衣着白黄玉,一个衣着水淡青。白黄玉者头束银冠钗玉簪,水淡青者发系银扣垂平肩。江楚一眼便打定雪炉斋外的宝辇归白黄玉所有,只是水淡青又不知是哪方大人物。
窗边那两个就像是感应到这俩人一样,同时回身望来。江楚先望向白黄玉的脸,总觉有些眼熟,再看清了那水淡青的脸,瞳孔微颤。他僵硬地挪着头看向萧也韫,又挪回去看着水淡青的脸。二人不能说是极为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了水淡青的眉宇间是肃杀,萧也韫的眉宇间是和煦。
萧也韫:“哥?”
那水淡青脸上愣神,眉间的肃杀竟如解甲归田一般散了下去,到了最后也挂上了温柔,“小韫子?!嗨呦你怎么在这啊!”水淡青爽朗一笑健步走来,“有几年没见了昂!感觉你比之前瘦了啊?混小子不是让你照顾好自己吗!”
“(暖笑)放心吧哥,我没糟践自己。您怎么会在这?”
“明儿不是中秋吗,想你了。正好鄂州最近还算安稳,我就盘算着中秋去看看你,这不是天色晚了,打算明早一早上山去,结果咱兄弟俩这缘分!哈哈哈哈!”他哥笑完这才想起来,侧侧身子,正声道:“这位是宁王殿下。”
江楚一惊,难怪雪炉斋前会有六马宝辇,也难怪自己看这白黄玉眼熟,自己早年随父亲待在边关时见过宁王一面。江楚跟萧也韫对视一眼,立马做礼准备叩拜,却被赵昱健步而来同时抬起,二人便只能恭拜道:“见过宁王殿下。”
赵昱:“(似笑非笑)曲陵王,你把本王拱出去了,本王不回礼,说不过去啊。”
曲陵王?
江楚脑子一咯噔,脑子里转了几圈,终于转出了曲陵王这个在萧宋军界如雷贯耳的名号。曲陵王萧也渊,整饬军队极其有方,攻可如狂风肆虐疆场,守可如铁壁铜墙寸土不让,驻守西北防线数年,镇得住番军降得住敌将,就是京城另外三家的威名到了他底下,也得甘拜下风。
而在军方唯一能跟萧也渊分庭抗礼的,就是上柱国黎长洪。他二人一个镇守西北戎马关,一个镇守北部定军关。军方都传这萧宋两大关不是定军关与戎马关,而是他黎长洪与萧也渊。
可纵使萧也渊拥有出色的军事才能,却是一直不得赵康帝重用。不是不用,而是不敢用。一方面,赵康帝看重其才能,觉得他会是萧宋坚不可破的盾防;可另一方面,一个天天盘算着自己那一亩三分皇权的君主,比谁都知道“祸起萧墙”四个大字怎么写,更何况萧也渊还真姓“萧”。
如果萧也韫和萧也渊的亲兄弟,那萧也韫不就是个世子么?
萧也渊还在因赵昱供出自己身份而爽笑,笑完才注意到江楚,问他身份。萧也韫看了眼江楚脸上的错愕,对着萧也渊笑道:“此人是我兰襟——”
“萧世子且慢。”赵昱止住了萧也韫,望着黎江楚笑道,“本王猜猜,你叫黎江楚对吧?”
“殿下居然还记得江楚?”
“哈哈哈哈,黎家儿郎,怎么能不记得!”
黎家儿郎?
这次轮到萧也韫在肚子里嘀咕了。能让宁王提及的黎家,把京城掰扯完了,也就只有一个黎家,那黎家儿郎,不就是这萧宋唯一能和曲陵王萧也韫齐名的上柱国黎长洪,他的儿子?
这俩人认识一个多月了,到今儿个才互相得知身份,又好气又好笑。
“小韫子虽然性情温良,但这么大了可从来没有人能让他称为‘兰襟’,原道是黎柱国的贤子,倒也难怪。你若不嫌,唤我声大哥也可!”
赵昱是奔着岳崖学府来的,当年杨先生做太傅,也顺带教了自己不少东西,这次在外,正好拜会一下他老人家,碰巧撞上了萧也渊。他二人一个亲王一个郡王,在赵康帝手底下却一个比一个落魄,倒也算是天涯沦落人。
……
中秋前夕,各家酒楼卖新酒,店前彩楼皆要新装,挑酒旗的杆子都要重新上漆。中秋时节,螃蟹刚刚上市,诸如石榴、梨子、枣、橙、橘等水果也纷呈新上。
江楚跟昭卿吃过饭,在清泉乡走马观花,并肩行过雕栏花桥,驻足戏台旁,横穿珠宝巷,逛遍小食摊街。可昭卿似乎对别的都不太感兴趣,唯独糖葫芦,让她被江楚拉平了胳膊,脚底下也粘着走不动路。
江楚买来两串,继续拉着她前行。
渔火映着秋水两三点,画舫还荡着深山晚钟,巷里的箫鼓,盘旋着一亭长风满池彩。江楚眺着江中星火失了神,视线拉回来时才发现,昭卿正歪着脑袋把自己手上那串糖葫芦的最后一块叼走,而她自己手里的早就剩根串了。
昭卿弯着眼,鼓着嘴把最后一块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江楚从那一刻在想,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他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她平添了那么多的伪装,冰封满江三尺厚。想不到答案,到最后也只剩下心疼了。
他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东西,她告诉他,糖葫芦一口下去是甜的,可总能品出酸味,不注意愣生咬下去,咯到牙会疼。她说这就像是生活,被甜化了戒心一口下去,是会吃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