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三十八年,岳崖学府
江楚的洁癖算不得病入膏肓也称得上半死不活了,“老学长”在学府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今儿是头一回被人硬生生绑进了盛满水的木盆,被黎江楚和萧也韫连哄带骗摁着洗了一顿澡。
老学长洗完后,舔了舔自己的毛,带着浑身的水,偷摸走到俩人中间,然后——猛然抖擞身子与脑袋!黎江楚跟萧也韫互相看着彼此满身被水溅了个透的样,无奈一笑。
清荷湖边的闲亭里,几个人围着烧着的茶炉盘坐了一圈,各自搬了几张木几放在身前,各个上面摊开了一堆瓜子。萧也韫把杯子里的凉茶泼进湖里,又踱着步子坐回到江楚身边。
他俩为洗个猫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是捞着闲坐下来歇会。江楚盘坐的腿中间还窝着一只跟他一样贪睡的橘猫,而他则两眼空空嗑着瓜子,随手把瓜子壳扔进了火里。
他发现穿亭的风正好把火炉青烟往萧也韫那吹,便挪了挪屁股,把他往这边又拉了拉。萧也韫发现,江楚总是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照顾到别人,细腻到像个女人。
“黎兄,咋回事啊?看你这没精神气的样。”一男子掀开下衣坐了过来,瞅了眼快烧开的茶水,也抓了把瓜子用门牙嗑了起来。
这人叫何鸪,就是那天被杨先生忽悠得开了几个时辰的箱子的那个。
江楚好像耳朵跟着鸟一起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没事。”他只是习惯性放空发呆。
“(嘿嘿一笑)你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何鸪凑近了些,“诶,我听说前几天你跟南姑娘堂课的时候发生了些——”
“何鸪。”萧也韫截断了他话,扬扬下巴道:“你看看那茶水开了吗?”
何鸪一愣,真往炉子里瞅了一眼,“没开啊萧斋长。”
“那不就对了。”萧也韫笑了笑,而后垂下眼继续盯着手里的书。
何鸪也不傻,脑子多转了一轱辘就明白了轱辘底下压着的话,不再提这事儿,岔开问道:“黎兄来了可是有一阵子了,你总喜欢一个人,我到现在都还没问过你,打哪来的啊?”
江楚仍是放空着眼去抓自己木几上的瓜子,发现抓了个空——已经都被他方才眨巴着嗑完了。
他刚要把手收回来,身边的萧也韫两眼盯着书,手却把自己那摞瓜子推给了江楚。江楚倒也不客气,接过来继续嗑,“我打鸟不下蛋的地方来的。”
何鸪:“黎兄你看,就喜欢说笑。都是一个屋子里睡觉的,随便聊聊嘛,干嘛这么……是吧?”他说着,把桌上一堆瓜子壳也学着江楚扔进了火里,“我就是这泊州人,在最东边,松花城。”
江楚点了点头,“松花城……”松花城在哪跟他有什么关系,松花蛋他到知道怎么吃,“我打东南边来的,偏一些,没什么好说的。”
何鸪听他这话,一摊手,“萧斋长你看,黎兄这人也太不实在了。”
萧也韫抬眼看着他,笑笑又垂了下去,刚准备开口,感觉身后来了人,自己肩膀也被只胳膊轻轻搭上,眼边晃悠着一本书,脑后门传来声音,“给萧斋长,你的书。”
萧也韫把书接了过来,看了眼发现的确是自己的,是他前些天落在杨先生那的。
而送书的叫许言,学府里出了名的开花碎嘴,东嚼张家西咬李家,别人的家长里短他是一嘴尽收。而那些捕风捉影来的鸡毛蒜皮,食之无味他又弃之可惜。
许言在萧也韫身边歪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刚从杨老头那回来,挨了他一顿批。说我不学无术,思想懈怠。”
萧也韫斜了他一眼,淡淡道:“杨先生授业解惑,不可这般称呼他老先生。”
“瞧瞧,到底是老头子选的斋长,说话都向着他哈。”许言面带讥笑,“萧斋长,杨先生待你想必视如己出,哪跟我们似的只能挨他臭骂。什么思想懈怠,不学无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
萧也韫扬着嘴角一笑了之,不屑与他争吵。江楚把手里的瓜子壳蹦到火里,瞥都没瞥许言一眼,“你要有本事,也混个斋长当当,杨先生不也就不骂你了么。”
许言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就被拍去手上瓜子碎屑的何鸪截断,“我看那杨老头骂你骂得对,思想懈怠不学无术。”
“诶何鸪,要说这不学无术,别人我还不敢说,你我可真不敢攀比啊!”他弓起一条腿儿把手搭在上面,仰着脖子道:“再说了,不学无术又怎样?我就是成天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将来也有的官做。你们呢?就算你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将来也未必考得上。”
他话说得气人,可却是没法反驳的事实。萧宋的科举已经不再是寒门学子步入仕途的公正平台,而是世家承袭权势的骗局。而这人在京城的确有关系,就算四脚朝天当个王八,以后照样头顶官帽身着官袍。
“诶水开了水开了!一会再溅出来!”许言嚷嚷着,站起身顺手捞了把瓜子,别有意味的甩了江楚一眼。可江楚没接他这眼,像扔来的棍子,也许有分量,可惜没砸人头上,许言也拍屁股走了。
萧也韫把手里的书搁下,起身把茶炉拿下来,却发现只有两个杯子,偏偏少了江楚身前的。何鸪机灵,立马起身又在亭内的长凳上取了个杯子来放在江楚身前,对他的道谢也是摆手一笑。
江楚嘴里一圈嗑到微麻,便拾起剩下那几颗,用手拨开,喂给了窝在自己盘起的两腿中的橘猫。他盯着那木几上平如铜镜的茶面,却突然漾起了波纹。他偏头向一旁看去,见一人背着手风风火火迈了过来,直直与自己对着眼。
这来的人叫卫子阎,是后院最风风火火的武生。抛去一日吃喝拉撒,他不是在找人干架就是在找人干架,后院的学生他都切磋了个遍,没个新鲜。黎江楚那日来可是腰别长剑,他卫子阎怎么可能放过这新鲜的对手?
他在三人面前拱手一拜,看了眼桌子上残存的瓜子,还有三杯飘着淡淡清香升起袅袅薄雾的茶水,“抱歉,扰了三位的雅兴。”然后他看向江楚,“兄弟,我叫卫子阎,听说你是位剑客,想向你讨教一剑。我听说前院今儿没有其他课目,特意来找你去后院比试比试!”
这人也是真性情,就为了打个架都从后院找到前院来了。
“子阎兄,你我之间的切磋,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日难得我们在这里煮茶……”江楚把狸奴塞到萧也韫怀里,站起身取了个杯子来,拍了拍卫子阎肩膀,“坐下一起喝一杯吧。”
卫子阎打小是个舞刀弄枪的人,没那虚礼也不讲究谦让,抄起下摆一屁股坐下,对着帮自己斟茶的萧也韫拱手道谢。
他这满手的老茧,压根感觉不到杯壁的温度,端起来就要一饮而尽。
“哎子阎兄!”萧也韫抬手把他胳膊摁下,笑道:“刚烧开的,烫。”
闲亭煮茶谈闲话,最是前院书生们迈不开步子的事情,没一会这方才还挺空荡的亭子里里外外都凑上了人。江楚跟萧也韫前前后后忙活着招待,可他俩却忘了,这人一多话就得多,话一多错也得多。
前院与后院一边文一边武,各方面的思想可谓是没有一处是相同的,再加上如今的书生入仕多为权财势,没几个真想为家为国的君子,而后院那些天天掐在一起干架的,看上去虽不像话,可大多数心里都是想参军为国征战的,这两厢一撞,必定是火花四起血肉横飞。
江楚跟萧也韫俩人费尽口舌在卫子阎与众酸儒之中斡旋,到最后也没能阻止必起的争执。一众酸儒倒还好说,阴阳怪气一句算了,可卫子阎是真性情,气到摔杯而走,与他们不欢而散。
……
杯子是从杨先生那借的,碎了自然要买的,而前院与后院之间,还真有地方能买到杯子。
自前院涉一段山路,得见一石阶,宽敞足够五六人并排而行,唯独是险了些,缘口被岁月磨得光滑,不小心是要栽跟头的。
山路两侧尽是荫林,多飞鸟走兽,或间泉流坠落成瀑,泠泠山涧。再往上,地势变得平阔,中间一条溪水横流而过。脚下这边是木制平台,边缘围着栏杆,上面缠绕着植株。平台开三个口,与三座木桥相接,直通溪水那边的,一条长街。
三座木桥,以中间一座最为宽敞,为柳溪桥,两侧护栏悬挂着方形小灯,在夜晚可以照亮来来回回的学子们。而过了桥,便是长街。青石板铺到了尽头,而两侧则全是摊位。
卖伞卖瓷卖手工首饰的,卖书卖简卖文玩字画的,甚至有当季鲜果蜜饯肉脯。
岳崖学府不比其他学府建在城内,光是上山下山,来回快的也得大半天。学生待久了,总想找些地方逛逛散心,或者一些东西少了,也得补缺。杨先生接手学府的时候,便筹金修建了这条街,准许山下一些商贩来这开摊。
而这些摊位,有些摊主甚至就是这学府里的学生。杨先生虽希冀每位学子都能龙门登榜,可风云难测事无百顺,从地方到京师最后再进大内,科考入仕到底能熬下多少人谁也说不准,若真抱憾不得仕,如今的经验也算得一技之长,落不得街头桥下露宿。
南昭卿在这条长街也同样有个摊位,是个煮酒烹茶的清摊,周围种了些花草,围了圈木栅栏,活似只容得下一两人伸展的小院。她与别人不同在于,烹茶煮酒不为售卖,而为闲来消遣静心。
按她的话是,能在人间喧嚣处静下,那便是真静得下了。
不过她这酒摊点儿背,一个月丢了三个盛酒的瓷杯,就在今儿,她发现最后一个也没有了。
学府坐在山里,傍晚少不了野狗,南昭卿总喜欢把煮酒用的那些腌好又剩下的青梅搁在杯子里,野狗也只好收下这买一送一的买卖。
长街上有个摊子专卖瓷器,摊主是学府里的学生,山底下的清泉县人,家里就是烧窑的,每次回学府前家里总要派个马车给他拉一箱子普通瓷器叮呤咣啷的一起上山,能赚多少钱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
这长街前前后后就他一个卖瓷的,完完全全做到了小市场垄断,价格他自己说了算。不过他倒是还有良心,价格还算公道,多买多杀价。
这家卖瓷的摊前照例是不少人,有不少还是膳堂里的大爷大妈。南昭卿站在队前捻着指间盘绕的珠串,江楚和萧也韫站在队后,低头瞧着那刚刚随手淘来的书籍。
等排到昭卿时,摊上还有不少碗碟,却只剩最后一杯盏。
摊主:“呦南姑娘!来买什么啊?随便看,给你便宜价!”
昭卿眼睑挑起瞧他一眼,笑问道:“这么大方?(下巴微扬)要这杯子。”
摊主左边唇角还笑着她道出的前句话,右边嘴角便因她后句话而显得稍许难堪,“呃这就剩最后一个了,你看你要是不嫌……”
昭卿两指环钳起酒杯周旋一二,见无裂痕残缺,按原价将铜板搁在摊上,笑道:“下次来货告诉我一声,谢了。”她见对方嘿嘿一笑点头应下,便转身离开,这才瞧见了排在自己身后不远的江楚。
她见他神思全在手中书,便闭了想开的口,和其身后的萧也韫对了一眼,彼此行了下见礼,错身离开。
“黎兄,最后一个杯子已经卖走了——后面的还有没有要买瓷杯瓷盏的?卖没了啊!下次再来吧——”
昭卿顿足回望从摊前买了空空两手的江楚,他转身走来,和昭卿对了眼。
江楚:“(一怔旋儿行见礼)南姑娘。”
昭卿对他这般与对他人无异的客套而微微不喜,敛衽回礼问道:“公子也来买杯盏的?”她见江楚点头,伸出手摊开手里的杯盏,“最后一个,拿去吧。”
“姑娘也亟需吧?”
“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完她掂了下手,笑笑示意他拿去。
江楚偏头看了萧也韫一眼,双手接过杯子道:“价格?算我从姑娘手里买下的。”
“不用,一个杯子而已。”
“我总不能白手空讫,等这儿来了货,我买一新盏送还姑娘手中。”
“那倒也不必…不过你要非分这么清的话……”她抿唇抬头看了眼日头落下西山,又向膳堂的方向,转回来对江楚一笑,挑“时候不早了吧?”
江楚眉头怔愣片刻旋儿会意,侧身见萧也韫对自己几不可见地颔首,便把杯盏递给他,迈开步子笑道:“走吧,我请姑娘个晚饭。”
她拜别萧也韫,双手掩于袖下背在身后,三步曳开裙摆追上江楚与其并肩,与他挪来的目光相对片刻,唇角一翘,“却之不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