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一年六月初,颍州南建城
黎江楚从榻上惊坐起,薄衫被一层冷汗紧黏贴在后背。他用手搓了下脸,手上的薄茧刮得他清醒了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
他瞥了眼因睡觉不老实而被蹬下床的被子,伸手一把捞了上来,舒了口气靠在了床头上。
七年前那夜宫刺再次于梦中粉墨登场,而两肩处那好了七年的伤口竟隐隐作痛起来,让一切都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可他清楚,七年白云苍狗,早已物是人非。
其实他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夜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记得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睡在了野旷天清高的地方,两肩缠好了纱布上过了药,连面具都还戴在脸上,一个人怅然在天地间。
他不知道谁救的他,但他能肯定,那夜自己的身份并未被其他人再知晓,不然第二日京城就不会让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联手彻查夜刺之事了。
为了不连累家族,他那仅剩的理智包住了狠火,牵引着让他离开了京城,甚至是离开了萧宋。
而这一飘,就是七年。
起初仇恨与愤怒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理智,他剑起剑落出鞘入鞘,便是杀戮之下的片片血海,直到一日他彻底变得麻木——杀到麻木,他才发现仇恨突然不再沉重,变得如纸一般,连自己都如纸一般,都不重要了。
更何况,当年他没能杀成的老皇帝,也被天杀了。今年二月末,平辽再次南下进攻萧宋,赵康帝本就行将就木,愣是被平辽那乌泱泱的阵势逼近了七重棺椁,一水的烂摊子全甩在了当年的新太子赵晃脑袋上。
而随着老皇帝一起走的,还有七年前靠着将士们血肉守下来的定军关,和江楚他爹,黎长洪。江楚自己都想不到,那夜长乐殿外就是他与他爹的最后一面。可笑的是……竟以那样的方式。
定军关算是萧宋境内的一道天屏,这道屏障一破,意味着萧宋几乎再无地势之优来作抵御,只能靠边关数万将士的血肉之躯去抵挡平辽的铁骑。
可这不是黎江楚想去操心的,现在的他,游云天外的江湖闲散人一个。
他下床走进面盆架,抄了把凉水泼在脸上,双手撑住面盆,任由脸上的水珠滴落在面盆中,把水中的自己砸得扭曲。他直起腰,看着面盆架上挂着的湿透的面巾,巾角渗出水珠,滴在了一盆水中,又乱了整个水面。
“咚咚咚——”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江楚连一声“进”的功夫都没喊出来,屋外的人已经自顾自推开门迈进来了。这人衣着楚楚,黑色衣襟镶金缕,流纹裙袖镌祥云,乌丝发顶金玉冠,穗带飘隽定银簪。
打眼一瞧就知道非富即贵。
江楚看了那人一眼,把面巾拧干担上了架子,才不紧不慢地叉手作揖道:“殿下。”
来者是宁王赵昱,当年的二皇子,当今王上的皇兄,三十多岁的人了,长得还像二十七八的样子。如果说那年霍匡的顶头上司是黎长洪,那黎长洪的顶头上司,就是赵昱。
赵昱抬手托起江楚的手:“不在京中,不必拘于这些礼数。”他走至桌边,翻过一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茶,“哎对了,昨夜你与本王碰得急,没问你呢,怎么在这颍州啊?”
江楚:“(犹豫)……殿下,那是隔夜的茶,早上还没叫人给换呢。”他看着赵昱本想下咽的动作变成了漱口,而后又将茶水吐回了杯子,“江楚在野漂了好些年了,(笑)在这颍州不奇怪吧?”可这颍州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倒是他宁王为何在这?
赵昱点点头,没再深究此事,转了话问:“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和本王同行?”
他话中的“同行”,弦外弹出来的调调是——入本王幕府,为本王做事。
江楚听得懂,但没吭声,一会的功夫便把昨夜碰见赵昱的场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想现在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昨夜撞见赵昱的时候,是在马上打烊歇店的酒铺前。酒铺那小破灯本来就暗,再加上俩扑棱蛾子扇个不停,俩互相看不清的都盯上了最后一壶酒。
赵昱贵人多忘事,自己把钱落在了客栈的行囊里愣是不记得,当着店铺老板的面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一文钱,就差当场把鞋扒了看有没有藏过些随身私房。
但黎江楚有钱啊,老板不认识人可认钱。最后一壶酒顺理成章的别在了黎江楚腰上。还在思忖着怎么会身无分文的赵昱跟着黎江楚后脚离去,无意偏头多瞧了一眼,身前这人满头白发在清辉下,好似飘着四个大字——锃瓜瓦亮!
把整个萧宋翻遍,就是一夜相思染霜鬓的,也亮不到黎江楚这天生白发的地步。
他黎江楚听身后一吆喝,还好奇这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认得出自己,一扭头望着身后那人,脑袋瞬间都大了几圈。
他不是没见过赵昱,好歹是自家老爹的顶头上司,逢年过节他这当儿子的免不了得跟着一起拜个喜。
这要是平日撞见了没什么,偏偏是江楚他爹今年在战场饮恨西北,灵魂都不知道踩着仙鹤飞哪去的时候。
黎长洪手底下的军队,与驻守前线的军队一样特殊,不是京城分派前线禁军,而是世代传下来的家军,家军不认官位只认人,父终子继才最名正言顺的。
黎长洪含恨而终,那黎江楚是最适合的衣钵继承人,可他当了七年的闲云野鹤,早就不想管这国家的一水烂摊子,独来独往一个人,现在翻个身突然告诉他又不得自由,他才不干!
黎江楚瞄了眼腰间的酒,要是没认出来也就算了,可四目相对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千金买来的,明面上也不能和王爷抢。他就当认了个栽,把酒双手递给赵昱,拍拍屁股跑了就算完事了。
但他没想到赵昱跟自己顺了趟路,他只能把赵昱嘴里那些萧宋七年发展史左耳进右耳出,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待这道路顺到尽头,你我分道扬镳天各一方,谁也碍不着谁。
可他怎么都没料到,赵昱真就跟他完完全全顺了一整条路,最后跟他停在了同一家客栈门口……
江楚扶着额角揉了揉,自贬道:“黎某一无绣吐金莲之口舌,二无当关之武功。您麾下多我一个于事无补,少我一个啥也不缺。何况这么些年我就是个闲散人,殿下不嫌啊?”
“将门之后,怎么成闲散人了?”
江楚手欠地翻过个瓷杯在桌子上转了起来,笑道:“将门之后……门殚户尽,算哪门子的将门之后。”
“……本王不该提这事。”
“没什么不该提的,世事无常罢了。说不定没过几年,我也地上一躺,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到时候王爷您要是还惦记着我,说不定还得劳烦您腿来吊个丧,也算我死后荣幸了。”
“……”赵昱安慰的话在嗓子眼转了几圈,终究是吞回肚子作化了。他现在很好奇黎江楚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像是个死了爹该有的状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死的人跟他八竿子打不上一着呢。
江楚把瓷杯又盖回了托盘中,抬眼看着赵昱。他是个信缘又信命的人,很多事情在他看来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自由安排。他总有种隐约的预见,这条路他好像必须要走。
他眸子里流光一转,好似做了什么决定,而后绕过赵昱去推开了房门,侧过身子道:“走吧殿下,咱还得……赶路呢。”身后的赵昱一挑眉,笑着迈出了门去。
客栈底层俨然是个小酒馆,半达不官的贵人,邋遢布衣的百姓,还有个像模像样的白面书生。书生长相倒是清秀,他一手托腮一手捧书,嘴唇或开或合,像是自顾自念叨着什么。
“砰”一声,酒馆的大门突然被从外面踹飞了对半,尘埃惊起,飘飘洒洒在光线下。馆内一阵惊呼,竟又突然出奇的安静。
书生被这一声惊响乱了心神,眉头一皱,眼里的光线也像是被什么挡住一般暗下一块。他顺着瞧过去,大门那挤着四个背光壮汉,各个肩扛大刀袒胸露怀,往那一排俨然是四个大字——凶神恶煞!
楼梯上的赵昱跟江楚一前一后还在商讨着早餐吃些什么,不料横飞而来的凳子腿直直砸在楼阶上摔成了三段,把二人都看得一愣。
他俩往楼底下瞧去,楼下的四位“凶神恶煞”,三个正砍得不亦乐乎,还剩一个脱了褂当兜使忙着装钱的,竟也都齐刷刷看向了楼梯上的俩人。
一上一下四目对两目,彼此都是暂时怔然。
土匪们咧开了嘴,几百年没吃过肉的狼见着肥羊一样:“想不到今儿还有意外收获!哥几个,把这俩人劫了,今晚回去吃顿好的!”
江楚:“啧,没得吃喽。”他调侃完才发现赵昱正看着自己,而对方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他好似心领神会也去腰间摸剑,“您先上,我随后就到。”
可他腰间压根没别剑,主打的就是装模作样,偏偏赵昱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冲上去了。
江楚慢悠悠地踱下楼梯,懒懒扫了一眼四周,这才瞧见那边角落里缩了个白面书生。那书生在缺了胳膊少了腿的桌椅间闪躲,抽出一嘴不忘给他侠肝义胆出手相助的赵昱助威。
刚刚装钱的土匪被赵昱一脚蹬在桌沿上,喘了口气听见了书生的助威声,扬起大刀向他脑袋甩过去,这要是刀起刀落,那必定是瓜裂头落。
江楚随手在方盒里捞了把瓜子,看了眼腿边的长凳,脚尖一勾抬腿一踹,长凳四条腿滑着地板直直顶在了那土匪的腿腘窝处。土匪哀嚎一声直接给那书生行了个大礼。书生先是一怔,倒还有几分聪明劲,抬脚给那跪在身前的土匪踹了个满面门。
书生惊慌缓过了神,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土匪抱着腿哀嚎,不禁挺了挺胸膛撩起袖子,“(愤愤)就你刚刚想劈我是吧?!”说罢抬起脚又对着那土匪面门补了一脚。土匪俩眼一黑,彻底不省人事了。
那被江楚踹出去的长凳砸到土匪腘窝竟又带着反弹的力劲滑了回来,好巧不巧停在了江楚下落的屁股底下,让他坐了个稳稳当当。
江楚看着补上一脚的书生,嘴角不自觉翘了翘:“(嗑瓜子)过来坐。”
那书生两眼紧盯那边一对三的战局,拍拍屁股小心翼翼挪着步子坐在了江楚身边,“(犹豫)那边那位大哥,我们不用帮帮忙吗?”
“不用,他厉害着呢。”江楚把屁股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书生腾大点空,“吃了吗?”
“(心无旁骛)没呢……”
江楚把刚才捞在手心里的瓜子摊给书生一大半,然后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浅浅一层洗去杯内灰尘,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这么些年了,萧宋的世道还是这样,市井无序官场腐蠹,从根烂的,枝叶也活不长。”
他叹惋的是,那老皇帝闭了眼,坐上金銮宝座的却不是赵昱。他从别国一路入萧宋境内,天高皇帝远的市井巷陌里谈的竟也是赵昱与赵晃。每当有一嘴赵昱被人叹惋,定有十嘴赵晃被拉出来鞭尸。
可皇室就是这样,管你老大老二还是老三,有德还是无德,都得看顶上一人的心思,都得受着千百人的算计,朝堂与后宫谁都在赌,赌赢了加官进爵,赌输了身败名裂。没有刀光剑影的争斗,却往往更腥风血雨。
书生自然不知道黎江楚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个刚出门游历的书生,还会因为黎江楚这一句另有深意的话而反复琢磨思忖。
他想不明白,偏头去看江楚,试图在对方神色中窥得答案一二,可这一眼却让他愣了神。
他从没见过一人眼眸澈明成那般,如江海缭薄雾,难分虚实难见真假。况且这人面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给他一种出奇的温和,更重要的,是对方这一头发白。他结巴道:“恩公你,你这头发……”
“很奇怪么?(忽悠)都是愁的。”但他是天生的白发。
“……”书生两眼一滞,又如幡然醒悟般,“噢噢噢!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江楚笑了笑,发现这书生的身上有着这世道难见的纯良:“自己一个人?”
“还有个护卫,帮我寄信去了。”
江楚点头,想问书生名姓,不成想那征战前线的宁王实力真不是盖的,最后一击干净利落点面截刀。
都是萧宋子民,他赵昱那战平野的狠厉收了收,才让仨瘸跛踉跄的拖着个昏迷不醒的捡回了命。
江楚见赵昱走过来,神鬼不知地把瓜子全划拉给了书生,好像刚刚嗑着瓜子看戏的没他一样。
赵昱扫了眼静静躺在地上的一本圣贤书,拾起来拍了拍,对着书生道:“喂,这你的?”书生一听,直接从凳子上弹了出去,三步冲上去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的擦去上面的灰。
“(笑问)一本书而已,至于么?””
“黄金屋,颜如玉呢!”
赵昱挑眉一笑,不置可否地坐在了江楚对面,“随后就到?”江楚连草稿都不打就答道:“您出手太快了,江楚赶不上。”
书生把书揣进怀里,像模像样地拱手道:“今日多谢二位恩公出手搭救,小生叫韩书良,敢问二位恩公名姓?”
“唤我赵大哥便好。”赵昱看书良转向江楚,“叫他黎大哥便可。”
江楚:“二十冒头没几年,叫什么大哥?黎扶珏,记得住是好,记不住也无妨。”扶玦是他的字,可这字不是他爹起的也不是他自己起的,但他却要记一辈子。
韩书良:“萍水相逢便是缘,书良见过赵大哥,扶珏兄!”
赵昱:“哪里人?这附近的?”
韩书良:“不是,我家在铅山,抚州铅山县。”
江楚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推给赵昱一杯揽过来给自己,听赵昱问着韩书良这句家不长里不短的话。
他端杯抿了一口,问道:“抚州铅山也在东边吧?”他见韩书良点头,“我和你赵大哥也要东行,能顺点路……(笑)赵兄你看呢?”
赵昱:“嗯?哦,当然。”
江楚轻轻搁了杯子,看着茶水面上的浮沫随着茶水微微晃荡。
他一直清楚,江湖的风波,卷进去,要么凌驾顶端俯临众生,要么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朝堂的海水,陷进去,要么功成名就一人之下,要么斩首示众连坐满门。这两条路无论走哪一条,都无法回头,想要全身而退,除非在最高峰上渡个劫沾上些仙气。
当心性撞了直角转了个大弯后,便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赵昱的出现,让他的前路出现了本不该有的岔道。
这七年来,朝堂上无数异党都被王剡连根拔起,他并三司重归于户部,身为宰相又兼枢密使,朝中军政大权笼络一手,当今王上名存实亡,唯一有能力与他分庭抗礼的,就是身前坐着的手统前线四家军队的宁王。
而上了宁王的船,就等于卷入了朝堂里的风云诡谲。江楚的前半生在七年前那夜宫刺被一刀斩断,自此七年浮云变幻过眼云烟,却一直未能给前半生谱下终章。
而现在,江湖与朝堂这两条他避了多年的路,现在容不得他再有选择,得一条腿儿一条路,并驾同行了。他唯一能做的,是乞求这俩道别岔得太开,不会把他撕成两半。
他觉得自己本该是个死人的,除非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他要去做的。此去东行,那些新仇旧怨,他都将画上个句号。
终章已经开始,该见的人,总要重逢……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