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了路上买的面包,她毫无胃口的摇了摇头,但是大口大口的灌着矿泉水。泽峻有些歉疚。
他们走得太急太仓促,连交通工具都没有准备,只是仓皇的出走。为了怕水曜追上来,他们从天刚刚亮走到现在,起码也一两个小时了。除了途中在小杂货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稍作停留,他们几乎是一直在走路。
他们离小镇很远了。泽峻试着看着遥远的文具店,发现他已经看不到了。他应该会很想念,非常想念阁楼的天光,想念孩子们的笑语,善良的镇民,和自然泉精灵的天惠。
这大约是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唯一的美丽绿洲。
他们还有机会回到这个小镇吗?他低头看了看疲惫的小梓,苍白着脸,眼睛半闭,长长的睫毛覆着深深的阴影。
的确,他不想要连累善良无辜的镇民,但是更大的原因是,或许他该抬起头面对将来的妖异。他们可能吞噬了小梓魂魄微尘的一小部分。
若一粒微尘是一年的记忆和妖力,或许他的小梓还是会有残缺,但是可以愈合得更完整一点。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不断的催促他。他知道他还不大能掌握妖力的运用…不然这次不会反噬的这么厉害。
但是他也知道,许多道行上的精进,必须在困厄中才有所进步。
很冒险,对的。但是他若一直待在小镇,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却没办法让自己更成长。
他还陷入冥思中,却被喇叭声惊醒。一台破旧的载卡多停下来,一对老夫妇和一个长着大眼睛的小女孩,好奇的张望他们。
「少年仔,要去哪?」老农夫打量着他,「日头赤艳艳,你带你阿妹仔用走的喔?上车啦。」
微微皱起眉,他知道这些乡镇的人都很友善,但是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没
关系,我们快到了,谢谢你。」
老农妇也探出头,看了看面白如纸的小梓,起了一丝怜悯,「你也看你阿妹仔晒成这样…可怜喔…你们怎么不坐车,一直用走的?刚刚我们去挖土豆就看到你们经过,是怎样走到现在啦?来啦,坐车比较快啦!」
「不用了…」看了看似乎再也走不动的小梓,他又动摇了。
「虾瞇不用!」老农妇教训他,「你大人大种,当然马不用,你阿妹仔勒?我们车斗是放了锄头什么的,但还是很干净的啦,你怕我们是坏人喔?免惊啦!」
「…不怕我们是坏人喔?」泽峻苦笑起来。
「带个阿妹仔是可以去哪里坏啦。」老农妇挥着手,「上车上车,哪那么啰嗦。男孩子那么不干脆。」
…只是搭个便车,不至于引起灾殃吧?他将疲惫的小梓抱进后面的载货处,他也跳了进去。里面尽是泥土和花生的味道,闻起来却很亲切。
「啊你们是要去哪?」老农夫发动了车子。
「你们要去哪呢?有经过火车站吗?」他抱着小梓,而一夜没睡的她,已经趴在泽峻怀里睡着了。
「有啊,虽然没几班,还是有火车啊。」老农夫应了声。
虽然载货处没有车篷,但是车头已经挡去了越来越热毒的阳光。清凉的晨风吹来,天空蓝得像是刚洗过一样,几丝白云掠过清澈的蓝。
他们的旅程,真的开始了。
前面会有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会一直陪着他的小梓,走遍各地寻找她的魂魄微尘。
一粒微尘是一年,那千年该有多少微尘呢?她能记起多少?可以恢复成什么样子?
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是他还是决定抬起头,望着天空。他厌倦逃避了。就让他伴着小梓,去追寻那千年微尘吧。
他微微的笑着,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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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缘
在一个夏夜里,都城没有预警的下了一场流星雨。
只有短短的十秒钟,却令人屏息的,哀伤而美丽。
极深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时值朔日,当然也没有月。这一夜,整个都城都失去了电力。没有光害的天空,无数划空而过的流星,震撼灿烂得不似真实。
这十秒钟,所有的众生都惊异的抬头,望着这壮观的流星雨。
人类只被肉眼迷惑,但是妖魔仙神却知道,那是修仙大妖气绝之际的强烈思念,碎裂的魂魄化为微尘,飞回自己心灵的家乡。
尤其是妖异,比谁都明白。
这场化为流星的魂魄微尘,却在都城阴暗的角落引起血腥的争夺。或有意、或无意得到微尘的众生,陷入了惨酷的交战中,互相残杀、吞噬。他们狂热的争斗,甚至忘记这都城拥有严厉的管理者。
深居简出的管理者第一次主动出来维持秩序,她以梦境形态进入计算机的档案夹中,带领着军队蛮横的透过网络线四处镇压。想要拥有微尘的众生只有两条路…
停止争斗而逃走,或是死。
千年修仙大妖的魂魄…何况是飞头蛮的魂魄!拥有这粒微尘,就等于拥有大妖的种子,可以打通许多难关,可以顺利渡过天劫,拥有的微尘越多,就越可能成为越厉害的角色…
谁能抗拒这种诱惑?
许多妄想对抗管理者的众生,侥幸的认为管理者从来没什么雷霆手段,顶多就是拘禁…却没想到她却无情的处死吞噬者,夺走了微尘。
其它想拥有微尘的众生,只能逃离都城,悄悄的隐姓埋名,低调行事,希望不要引起管理者的注意。
她严厉到近乎残暴的镇压之后,这场「流星雨之变」不到半个月就落幕了。她困惑的看着收集来的碎片,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
封天绝地之后,宛如国际大都市的都城,更是多事之秋。她不得不用这样残忍的手段镇吓在都城日益增多的各界过客,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但是这碎片是无辜的。禁锢在水晶瓶的魂魄碎片,闪闪的拥有高贵的妖气和哀伤。摧毁这么美丽的东西,是不道德的,不过要花时间替这些碎片制造坚固的结界防抢,又太麻烦。
直到水曜来访,她暗暗的下了个决定。虽然她不是无所不知的,但是她可以得到一些珍贵的情报。她不希望,在崇家将来的大难中,也牺牲了这个她还颇喜欢的修道者。
「水曜,既然妳一直觉得欠我恩情。」管理者懒懒的开口了,「那妳就替我去寻找这碎片的主人吧。」
她知道,水曜会一心一意的去寻找,所以在崇家几乎灭门的惨祸中,水曜可以一无所知的存活下来。
一个水晶瓶子的美丽微尘,改动的,却不是一两个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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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的梅雨季总是特别长。
他望着玻璃门外的微雨,朦胧胧的切割着玻璃上的寂寞,像是春天将去的泣诉。淅沥沥、淅沥沥,不断的洒泪。
在无尽的雨声中,都城分外的寂静。行人像是连心情都湿透似的,伴着沙沙的水声,打着伞,穿着雨衣,广大寂寞之洋的游鱼。
没有尽头的雨,没有尽头的寂寞。狐影轻轻叹了口气。将养女狐火送去远地念书,他就常常叹气。
雨天,特别惆怅。
他飘忽的眼神突然有了焦距。真奇怪,这样的雨天,不想被寂寞侵袭的众生,不太会来冷清的咖啡厅听店主叹气的。居然还是个大人带了小孩子,在这种雨天出来淋个湿透。
穿着黑雨衣的两条人影,沉默的穿过雨幕,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推门进来。
是人类…吧?狐影有些迷惑。他知道人类的血缘异样复杂,有些人类甚至会觉醒某些能力,带着浓重的妖气。但那是很少数的例外。
但是眼前这两个「人」…带着稀薄的妖气,却一点都不像人类。
鸡尾酒。他突然有了这种不适当的联想。像是混杂了无数的酒和果汁,分不出主调的鸡尾酒。
他们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雨帽低垂,盖着脸,雨滴在地上汇集成小小的水洼。
「欢迎光临。」狐影站了起来,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不用挂意那些水,雨衣脱下来挂在墙那边就好了…」他的话语渐渐消失,微笑不见了,脸孔惨白了起来。
脱下雨衣的,居然是失踪已久的泽峻…和殷梓。
这是他漫长的一生中,见过最凄惨的千年大妖。可能比死亡还凄惨吧…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被掠夺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断垣残壁。
他看过泽峻的信,大概的揣想过,但是从没想到是这样的凄惨。她的法力当然是完蛋了,但是更惨的是,她像是把内脏都割了个干干净净,大脑也不知道切除了多少,切断了四肢,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他非常惊心。
泽峻复杂的看着他,「…如果她是鹄珥呢?如果她是狐火呢?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喂!」狐影的脸孔铁青了,「别胡说!」他的心紧紧缩了起来,痛。
疲累的小殷梓抬头看着他,有些困惑,「…狐影?」
居然还有记忆?殷梓没他想象的那么惨吗?「殷梓,妳的记忆还在吗?」他蹲下来看着恐怕只有十岁大的殷梓。
「只有一年。」她很累,非常非常累。「狐影,你的头发怎么白这么多?」
…因为这几年,充满了焦虑痛苦和分离。即使他已经成为狐仙,却还有着感情。这些负面情感让他白了头。
狐影闭上眼,把心酸逼了回去,「一年?为什么?不,先不问妳这些…妳需要休息。狐火的房间空着,妳要不要先去躺一下?」
她很想拒绝,但是吞咽下去的微尘像是炭火,断片的记忆滚烫的折磨她,还有微尘带着的邪恶妖气,让她精疲力尽。
「…躺一下好了。」她难得温驯的牵住狐影的手,连粉嫩的唇都雪白着,碰到床就睡着了。
狐影和泽峻无言的相视了一会儿,相偕走出房间。泽峻有些焦躁的,「狐影叔叔,这里算是安全吗?」
「天帝可以拆了这里。」狐影耸耸肩,「但他老人家干嘛这么做?」
泽峻放松的垂下肩膀,像是再也不堪重担。
狐影领他到吧台,煮了杯曼特宁。「喝吧,你需要喝点热的。」看他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觉得很不忍心,「放心,这是普通的曼特宁。」
泽峻被逗笑了,暂时放松了眉间的愁纹。
这孩子才几岁?二十五了没有?大概还没。却被折磨的心伤累累,像是七八十岁的沧桑老人。
「跟狐影叔叔说,」他这不太喜欢接近人的狐仙,握住了泽峻冰凉的手,「发生什么事情了?狐影叔叔帮你拿主意。」
我,回家了。泽峻一阵鼻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狐影叔叔…」他哭了又哭,「我硬把小梓留下来是不是错了?就算我把碎片都收集齐全,小梓还是只有一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亡失了多少…我、我到处给人带来麻烦,说不定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的确听不懂,这样杂乱的哭泣,他听不懂。但是他感受到严重性。
「慢慢讲,别急。」他走过去挂上休息的牌子,把在厨房忙着的白虎赶回家。「你喊我一声叔叔,我这辈子都是你叔叔。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情,叔叔陪你一起扛。」
泽峻定了定神,喝了口曼特宁,也把眼泪咽下去。
他开始述说,这几年的经过。狐影听得很专注。
而窗外无尽寂寞的春雨,依旧淅沥沥的哭泣着。
他的叙述很长,但是狐影却很快的听完。
说真话,狐影不是不惊异的。明明是人类的泽峻,在叙事的时候,居然不自觉的使用了妖族的沟通方式。
或许他以为他用「说」的。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泽峻是用片段的语言,加上若干感应,「重现」当时的情景。这是众生惯用的沟通方式,却不是人类的。
人类只有非常例外的情形,例如双胞胎才有办法这样的收发讯息,但是除了血缘相当亲密的这种例外,其它人只能倚赖语言。
众生不太喜欢使用语言。因为人类不知道,「语言」事实上是一种强烈的咒,束缚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人类使用语言实在泛滥到令人惊心,真正了解语言威力的众生,很清楚的了解寡言的必要。
众生叔伯阿姨跟泽峻交谈的时候,的确是使用了某些转译的妖术,好让泽峻认为他们是用「说」的。
(跟其它人类也是如此转译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