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抓到了那个老先生,他承认了所有的罪行。也在茉莉花根下,找到了好几具孩童的尸骨,以及保姆的尸体。
当然,还有小梓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很冷静,绝望的冷静。「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想杀人。只要杀了人,我的腿就不会那么疼,可以自在的走来走去。你们不知道那种疼…不是我疼死,就是他们为我死。但是我还不想死。」
或许是埋了太多尸体,使得土壤过分肥沃,茉莉花的花根几乎都腐烂了。也可能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罪恶的污染,在小梓的歌曲里,呼出了最后一口芬芳。
发现尸体的小梓依旧是沉默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睁着悲伤的大眼睛。默默的陪伴呼天抢地的伯母,在朋友要火化前,默默的跪在她身边,握着她变形的手。
「再见。」最后她说。
她让泽峻牵着回家,眼睛里若有所思。她在这个蝉鸣不尽的夏天,失去了朋友,却像是得到神秘的馈赠,得回了她的声音。
那一夜,他们花圃的茉莉花旁,站了沉默的一群「人」。那白衣草帽的小女孩,走上前,拥抱了小梓,微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这时候,泽峻却非常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个惨案在报纸上热闹了两天,很快的,又被明星的八卦和粉丝口水淹没了。几乎马上被世人淡忘。
但是小镇的人忘不了。
他们困惑而不解,这样一个温和孱弱的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令人发指的凶残?更让人们窃窃私语的是,为什么那个哑巴小女孩会找到谁也找不到的尸体,然后又突然会开口讲话?
对于所有神秘,人都有种恐惧心理。文具店的生意因此冷清好几天。家长都告诫小孩子下课不可以在那边逗留,若是不听话,都会让害怕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又打又骂的拖回去。
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小孩子。原本亲密的朋友,都不大愿意和小梓一起,即使上学,也不喜欢和她的目光有所接触。
对于这种现象,泽峻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小梓又不是非上学不可,他们也不是非在这个小镇,天地这么大,总有他们安居的地方吧?
但是小梓坚持的背起书包,去上学。
「上学对你不是最必要的!」泽峻急躁了。
小梓开口,话说得很慢很慢,「…我…我要去。」她总是有些恍惚的小脸浮现罕有的坚毅,「她、她想去,却不可以去了。」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泽峻懂了。就因为懂,所以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个和小梓有些神似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去上学,但是小梓可以。
他是否该为此感谢上苍?
「…他们这样对你。」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阵阵的酸楚冲了上来。
「只是…只是害怕。」刚得回语言的她,还有些结结巴巴,「他们怕我,因为、因为不懂。」
泽峻没再阻止她,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他的悲戚是那样的深。
她的身上还有飞头蛮殷梓的影子,却也只剩下影子了。但即使只有影子,她的坚强和善良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断垣残壁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他呢?泽峻有些迷惘了。
在骤逢大变之后,他留下了什么?除了自私的念头,他还留下什么?他明明知道罪恶的气味蔓延,就在他身边蠢动。原本他有能力阻止…
到底他还剩多少能力呢?
他知道自己的元婴已经荡然无存了,没有成为废人,实在是妖气凝结的内丹支撑。瞑神静坐,搜寻了许久…
他找到寂然不动的内丹…大约没有一个葡萄籽大吧。但是它还顽固的存在着。
或许,这是当初殷梓给他的那口妖气,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他默默坐在阳光下,感受日光精华像是金尘欢悦的飞舞。当他决心不再与任何众生有瓜葛之时,曾经抗拒这欢悦的金尘。
深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耐着性子做起早课。将一点一点的日光精华,吸收到体内。沈寂的内丹,像是饥渴了很久很久,狼吞虎咽的吸收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泽峻睁开眼,叹了口气。只是恢复做早课而已,不算什么,对吧?他并没有打算和任何众生有瓜葛。
只是需要一点力量,可以保护小梓,和小梓也同样关心的人。
老师的态度还是很亲切,但是同学们都变了。
小梓很清楚这一点,甚至有一点怜悯。她常觉得脑子蒙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她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是这层雾渐渐散去,当她得回「语言」时,也得回了驱除浓雾的能力。
她可以敏锐的感觉到同学的惊惧。对于死亡,人类的了解太少也太肤浅,所以也就更容易误解、更恐惧。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呼出最后一口呼吸,然后留下肉体归诸于大地。大部分的魂魄都会重生,又从婴孩开始漫长的一生…当然也有很少数会被死亡的瞬间震慑住,动弹不得的捆绑在现世。
就像在校门口发生车祸的小孩子。他被那瞬间的恐惧抓住了,反而无法离开。每次有车辆经过,他就会发出尖叫然后倒地。
每次她都会站住凝视他,但是那小孩儿的幽灵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很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忙。
这天放学,她又看着那个小孩子倒地哀鸣。同样的,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同样驻足,莫测高深的望着小梓。
「不要盯着他看。」那个高佻的女生低低的跟她讲,「要当作没看到,晓得吗?」
「…他很难过。」小梓很慢很慢的说,「我想帮他。」
高年级女生研究似的看了她好一会儿,「你就是她吧?那个把尸体找出来了的人?」
小梓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真的笨死了」高年级女生没好气,「任何人问你,你都要说不知道啊。当然发生什么事情,你也不记得了。你居然还呆呆的承认喔?别人会说一大堆有的没有的闲话你知不知道?」
小梓默默的摇了摇头。
「你真的有够呆欸,」高佻的女生老气横秋的教训,「这样会被人家当怪物看,怪物,懂不懂?外行人就不要摸这些灵异事件,看得到又怎么样?普通人觉得你是怪胎,那些阿飘还以为你有办法…像我这样家学渊博也是能装傻就装傻过去…命还是比较重要啊!」
小梓仔细看了看这位学姊,觉得她身高比一般的女孩高许多,神情俊朗,两眼清亮有神。
虽然还很稚嫩,但她的确是很初步的修仙者。
「我知道你叫殷梓。啧…这学校谁不知道?你也太不懂装傻的艺术了…」她握了握小梓冰凉的小手,「你阳气不足喔,这种体质很容易被坏东西欺负…」
翻了半天,她干脆把手提袋倒出来,从乱滚的水彩和便当盒当中找到一个很旧的护身符,「拿着!以后要当没看到晓不晓得?」
握着那个有着浓郁灵气流转的护身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烫手。
「你怎么这么虚呀…」看到她的白皙的小手瞬间转红,学姊放弃的叹口气,帮她拿过来,挂在书包上,「你这是先天阳气不足嘛!早产吗?老天…现在的医学是怎么回事,弄出一群体虚阳气衰的早产儿…」
挂是挂好了,但是看着小梓满脸茫然无依的孤独,又觉得很可怜。过世的爷爷就常说她嘴硬心软,走修行这途其实不利。
「好啦,别再去乱看那些有的没有的。」她粗声,「他是我的问题,我会设法超度他。记得要当作没看到…」她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走回来,「我是六年三班的宋明玥。如果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看着大踏步而去的明玥,和书包上轻晃的护身符…小梓露出一个困惑的微笑。
这天小梓回来,没有说什么,神情却轻松很多。
自从开学以来,小梓虽然什么也不说,泽峻也知道她的处境很尴尬。文具店没生意,其实不值得挂怀。没有就没有,无所谓。他们生活的开支用度极省,就算把店关掉也过得下去。
但是小梓忧郁那么久,今天却会笑了。
「有什么好事吗?」泽峻盛了饭给她。虽然她不大吃米饭,但是为了她的健康,泽峻总是哄着她吃。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认识一个朋友。」
「哦?」泽峻颇感兴趣的问,「怎么认识的?年纪多大?什么名字呢?」
她又想了想才回答,「六年级,宋明玥。」低头吃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是女生。」
这倒让泽峻的脸涨红了。小梓长得清丽脱俗,再过几年一定是绝丽无双的美女。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挣扎。这种介于情人和父亲的心情,很微妙的尴尬。
小梓的小男生朋友,他总是比较严肃一点。难道被她看出来?
「…就算是男生也没有关系呀。」泽峻故作大方,「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小梓张大眼睛看他,微笑着低头,继续慢慢的吃饭。
…被这样的小女孩笑,实在很糟。他心不在焉的扒完饭,小梓很乖巧的收拾桌子,他洗碗。
等他洗好出来,发现小梓穿好鞋子,在玄关等他。
「…散步吗?」泽峻讶异了,整个暑假,小梓几乎足不出户,饭后都在家里静静的看书。
小梓点点头,满眼恳求。他常觉得,小梓得到语言的同时,也得回了丰富的表情。这瞬间,他有些恍惚…
殷梓…有这么多表情吗?或许在长年的修炼下,后天的端庄自持压抑了她原本的喜怒哀乐?但是他了解殷梓多少?又了解小梓多少呢?
或许现在可以更了解她吧。
「嗯,」泽峻怜爱的摸摸她的头,「我们去镇上的喷泉走走?」
那大概是这镇上最清静的地方了。而且,小梓也喜欢这里。他们缓缓的走在行人不多的街上,沿着静僻的巷弄走到喷泉。夜凉如水,喷泉潺潺如珠玉鸣唱,三三两两的镇民在泉畔的行道椅上纳凉闲谈。
他们这对外地兄妹出现时,所有的谈话声都停了下来,眼光一起注视着他们。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却异常尴尬。
「小梓你们出来纳凉喔?」恐惧压不过好奇,卖菜的大婶招呼,「这里坐啦,这边自来风,很凉勒。在家里热死了…」
泽峻还在犹豫要不要坐下,小梓已经温顺的坐在大婶旁边,接过大婶递给她的番茄。
「小梓啊,你怎么会找到阿如的?」中年老大妈是最直接的生物,她很干脆的问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所有的人也都竖起耳朵。
泽峻忍受不住,「小梓,我们回家吧。」他想牵起小梓,却发现她动也不动。
小梓愣了很久,她想说出实情,却想到明玥的告诫。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以说,她的朋友在叫她,就是这么简单。就算她变化成另一种形态,也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是她也不想让别人害怕。(虽然她不懂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吃力的说着,「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大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我、我不知道…」她想到再也无法在现世看到最要好的朋友,心里一阵难过,哭了起来,「我很想她…」
她美丽的小脸布满晶莹的泪水,映着泉底的月,闪闪发光。她这一哭,让单纯的镇民跟着心酸起来,大婶感情丰富,也哭了,「一定是你们感情这么好,阿如舍不得你,叫你去找她啦。一定是她保佑你的哑巴好起来,一定是这样啦…」
这个臆测的故事,很快的流传到整个小镇。单纯的镇民得到「合理」的解释,态度又重新友善起来。
这个事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落幕了。一切回到过去的轨道。小梓的朋友又来喊她出去玩,或者挤在他们阁楼一起写功课,谈着小女孩琐琐碎碎的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