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弋带着一帮人同君烨汇合之后,打算一起去隐市。
“今日怎么戴上了扳指?”南弋问了一句。
君烨握着缰绳,随口道:“一路来清元门,长途骑马,磨伤了手指,昨晚练剑伤口裂了些许,戴着扳指有益于上药而已。”
他笑了笑,“怎么,眼下如此关心我了?”
南弋多问了几句伤口情况,便岔开了话题。
君烨一向少骑马,况且那是提笔判案、搅弄风云的手,缰绳粗糙,时间一长手被磨伤了也是常理之中。
怎么前几日她没注意到?
南弋看着君烨手上的扳指,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
在她的印象里,空相臣可一直戴着青玄相间的扳指。也不知那扳指,到底什么来头。
不过,她这联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不透一个人的时候,对方便是最大的危险。
眼下,空相臣就是。
*
来了第三次,南弋轻车熟路地带着人进了隐市,每个人各自挑了一个面具。
即使戴着面具,南弋还是忽略不了君烨幽怨的目光。
君烨:明明是两个人的约会,为什么有……一二三四五个人在旁边?他不是男主吗??
南弋见状,偷偷拍了拍他的手,“你要不先和夜枭逛逛,我陪他们溜达一圈再来找你。”
“夜枭?”君烨瞥一眼身后的人。
夜枭一个激灵。
君烨干脆拒绝:“我不要。”
“听话。”
“我不听。”
夜枭默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这死出。
这工作干起来委实越来越考验人的耐力。
得加钱!!
不远处的阿落几人正站在树下,一字排开,一动不动盯着南弋和君烨的方向看。
燕无归最后没有同他们一起过来。
清逸从怀里掏出南弋在市集上买的小笼包,递给身旁的几人。
“你们说……南弋是在哄人对吧?这哄的对象……我没看错的话……是咱们主子是吧?”清逸一口塞了一个小笼包,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看他们的口型,如果我没猜错,主子大概在……撒娇。”沈景遥语气很是淡定,不过这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的确艰难。
阿落越发匪夷所思:“南弋是怎么做到的?”
话正说着,三人便看见君烨俯身低下了头,慢慢凑近了南弋的脸。
清逸猛地将小笼包捏烂:光天化日!!
阿落微微张开嘴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沈景遥……装作淡定。
然而下一刻,他们只见南弋抬手笑着摸了摸君烨的脑袋,不知道又说了什么。
清逸的小笼包彻底掉在地上:“……我的……亲娘耶……”
阿落岔了气,突然咳嗽了起来,“我就不该看……”
沈景遥眉头狠狠一跳,看向了那两人身后的夜枭,满是佩服。
钱难赚,活……真难干。
而此时,夜枭彻底撇开眼睛,大风大浪都见过,这场面……还是撑不下去。
这是工伤!!得加钱!!
*
隐市每每开市选的地方都不同,上一次开市跨溪搭桥,眼下倒是选在一处山坳,四面环山,四面皆有设摊位。
林间清晨薄雾未散,似轻纱一般笼罩在周围,深秋的阳光从枝丫间穿过,层层缕缕倾泻而下。
大概是南弋哄得好,君烨带着夜枭去了别的地方溜达。约定了两个时辰后,他在原地方等她。
此番君烨带她来隐市一副满是期待的样子,心思明晃晃摆在明面上,她想猜不到都难。
就是不知道,他带她来到底要做什么。
*
四人各自戴着面具,穿行在各个摊位中间。
清逸是第一次到这样有趣的地方,每个摊位上的东西都得仔细瞧上一遍。
那些个摊主打扮各异,脸上也戴着面具,有的假寐,有的喝酒,有的泡茶,有的……打地铺直接睡了下去。
清逸刚要伸手碰上一样东西,立马被南弋拉住衣角用力拉了回来。
“咋了!出啥事了?”
南弋凑近道:“这隐市里面的东西多是来路不明,而且……黑心的不少。你碰了,免不得他讹上你。”
听完话,清逸立刻缩回了手。
“你不是有钱吗?忒多的钱。”
南弋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做个有钱的冤大头吗?再说了,这里的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到的。”
阿落这才想起来问:“那你送我的手串是……”
“打赢了擂台,和摊主老板交换东西得来的。”
沈景遥看了看,不禁道:“这里看似没有规矩,实则处处都是规矩。”
“你这话说的不错。隐市里的东西囊括天下珍奇异宝,能进隐市的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身份不凡,背景各异。况且,至今都无人知晓隐市之主是谁,连个捕风捉影的传言都没有。凭这一点,足以见得隐市背后的势力不可估量。”南弋道。
清逸看着南弋问:“进来都要牌子,挨个查验。你哪来那么多令牌带我们进来?”
“我把我哥压箱底的令牌全都搜刮来了。”南弋耸肩。
“眼下我们该去何处?”沈景遥问道。
此番,他们来此另有目的——查闻人家的踪迹和下落。
“来之前我去厉风楼打听了些有关于隐市的消息,这里买卖生意除了物品,还有天下所闻。其中这隐市里有一个‘百晓生’,传言此人知天下不可闻之事。这人痴迷算术,也得了个外号‘算痴’。”
“既然如此,那不如去找这个人打听打听。”
阿落有些担心:“这里真的能找到闻人家的消息么?”
南弋道:“你别忘了,你的手串便是出自隐市。而且,闻人家的名号在这里不是什么秘密。”
“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找人。”清逸上前道。
*
君烨带着夜枭走到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
无他原因,是这个摊位空空如也,地上只放着一张破布,上面写着……
算命。
好潦草又直白的招牌。
“哎哎哎,别走啊!”那戴着面具的摊主将君烨拦了下来,只不过听此人声音,年岁不大。
见状,夜枭越发觉得这人就是个混进来的骗子。
那人咳嗽了一声,面具下的眼睛倒是生得亮。
“在下不才,师从天灵山公孙阁老,最擅算人之命解天之缘,阁下何不算上一卦……”
夜枭:听起来更像是个骗子。
君烨打量着这个人,微微眯着眼睛。
“天灵山公孙阁老的名字……可甚是响亮。未曾想到,老板竟然是公孙阁老的徒弟。”
那人摆摆手,“谬赞谬赞,好说好说。”
天灵山之地,乃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宝地,四面环湖,水中之山。关于这天灵山,更是有不少匪夷所思的传闻。
而传得最广的,便是一则人神传说。
传说中,天灵山曾是仙人所居之地,能通上天,俯瞰世间。因此,天灵山之地的人,人人都是修道者。
只不过,此道非彼道。
君烨来了兴趣,上前看着这人空空荡荡的摊位,“如何算?”
那人见君烨同意,立马道:“我这算命生意不收金银,只需要阁下您身上的一样东西。不拘是什么,就算是头发丝也行。”
“你这生意做得倒是奇怪。”
那人看了看四周,点头道:“此处此时天地有清气,正适合解算天缘。还请阁下走至正北方,向东走五步,再向南五步,握此玉璧投掷于我这里。”
说着,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枚翠绿光滑的玉璧,玉璧里的波纹如水,似有清溪流动一般。
“世间之人算命多是算面相手相八字,你倒是奇怪,用玉算命。”君烨将玉璧拿在手里观察着,触及之时有一股清凉。
那人笑了笑,龇牙道:“祖师爷都是这么算的,哪能出错。仙人携玉,以玉自然能沾得仙缘。”
君烨被他这般闻所未闻的说辞惊讶了些许,这天灵山的修道者,还真是句句不离仙。
仙人?君烨勾唇笑了笑,这世道里,哪还有什么仙。
“那就劳烦……道长解惑。”
*
一处竹楼外树影绰绰,薄雾未散尽,一道女子身影款款从林间走来,未沾一点尘土。
那女子提着裙摆踏上竹楼,停在刻竹的屏风前。屋内轻香沉浮,在还算得上是温和的日光下,缭绕化作紫烟,消失不见。
“大人,人已经进了市。”那女子恭敬地站在屏风后道。
见里面的人没有开口,那女子微微抬头,继续道:“君家新帝,也一同来了此处。”
隐隐约约地,只见屏风后窗边,有一道男子身影,长发披在脑后,恰巧正站在窗边日光之下,临窗远眺。
“一起来了才热闹。”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挡住身后的日光,灰色的眼眸宛若琉璃,不含任何情绪。
“两个时辰之后,把人引至往来阁。”
“是。”
竹楼内重新归于寂静,悠长的鸟鸣响彻了整个山谷。
*
君烨看着地上的玉璧被人捡起来,木质面具下的双眸如墨色深浓,微微勾起唇角。
“道长,可有何算何解?”
那人未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青色玉璧,一瞬间的功夫,那璧中的纹路似乎流动起来了一般,转瞬即逝。
夜枭在一旁看着,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玉璧。
“阁下可看到这玉璧是何颜色?”忽地,那人抬起头来,对上君烨的眼睛。
君烨沉默了些许,才道:“自然是青玉。”
那人摇了摇头,眸色幽深地看着君烨,“天地入眼皆有颜色,人亦如此。”
“以道长的说法,这天下之人也有颜色?”君烨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对天灵山的修道者更加有了别的兴趣。
“正是。”
夜枭蹙眉看着这人,方才的话怎么听着都有点怪力乱神似的,挺玄乎,更像装神弄鬼。
君烨看着那玉璧,此时觉得那一抹青色极为亮眼。
“敢问道长,我是何颜色?”
那人收起了玉璧,没有回答君烨的话,抬起袖子重新坐了下来,戴着的木质面具无端增加了几分神秘。
“阁下应该清楚,我这儿乃是算命。您方才问的,亦是命缘。从玉璧中窥见,阁下的命……乃是赤红之色。”
那人抬眸看向君烨,意味深长。
“阁下的赤红之色,经年累月,鲜红不减……却是由鲜血浸染而来。阁下背负的人命,是在下见过的,最多的。”
长剑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杀意涌动。
夜枭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却被君烨伸手拦了下来。
“主子,他……”
君烨冷冷斥责,“放肆。”
那人微微一笑,并未慌张,朝着君烨伸手:“算了命,阁下应该履行承诺,给出东西才是。”
“算命乃是解惑,道长可尚未算全。”君烨淡淡道。
那人摇摇头,“阁下想同我讨价还价,不大明智。”
君烨看着他,从手上取下玉扳指放在摊位上。
那人拿起东西左右看看,接着放在一侧小巧的木盒子里,而那里面,还有其他两样东西。
君烨垂眸看着虎口间微微裂开的伤口,眸色暗了暗,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掩藏住所有思绪。
从诡启之地一路杀回了盛京,他的这双手,执剑取人性命,执笔定人生死,同干净清白二字毫无干系。
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他的这双手,早就沾满鲜血。
赤红之色是么?
可盛京朝堂之人皆知,住在煜王府的那位平日里喜着白衣……那是不染纤尘的白,纯粹而又干净。
人越是得不到,越是有执念的渴望。无论他再怎么着一身白衣,也无法否认他污垢满身的事实。
过往之事犹如无尽深潭,无时无刻都想将他往下拉扯,将他吞噬殆尽。
思绪回笼,地上散落的日光越发刺眼,秋风四起,落叶飞舞不休。
君烨收回目光,只道:“有劳。”
说完,他带着夜枭转身离开。
“命缘之事尚未解全,阁下便要走吗?”
夜枭警惕地盯着这个所谓的算命道长,握紧了手中的剑。
若不是在这隐市里,以方才此人说出的这些话,足够他丢几次命。
什么赤红,什么鲜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从前的他们,有过选择的权力吗?
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能够对君烨的命指手画脚,更不论自以为窥见一切说着这些唬人的话。
就算是南弋也不行。
沉默了些许,君烨才开口道:“……洗耳恭听。”
那人看着君烨,眸色渐沉。
“天下事中,对错之分难判,各在人心而已。可天地自有缘法,因果,伦常。天定使然,不能改也。如若逆天而行……福祸并行,不可避。”
福祸并行,不可避。
君烨收在衣袖中的手紧了几分,面色未变。
“阁下种下的因果太多,最终也只能由阁下承担。这就好比阁下身上的赤红之色,杀戮,人命,罪业,阁下逃脱不了。”
君烨静静地听着,忽而觉得耳畔的风小了许多。
这世界还真是奇怪。
从前他不信命,不顾一切都要为自己争得一条生路。可如今,眼前人却在告诉他,一切自有命运缘法,因果报应。
他逃脱不了什么呢?逆天而行的报应么?
“道长既然能算出命缘,可有破解之法?”
那人似笑非笑看着君烨,“我想,阁下应该知道才是。破解之法,需要自寻。”
而在君烨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人站起了身,朝着君烨的背影说了句话。
“阁下切记,福祸并行,得之,亦失之。”
夜枭压着心口怒意,深深看了一眼那说着浑话的道长。
“主子,不过是些……”
君烨顿了顿,看着人来人往的隐市,声音有些凉薄。
“我选的路,绝不后悔。”
*
君烨走后,有个同样戴面具的人走到了算命的摊位前。
“这么久了,你倒是终于又算了一道命缘。当初出山时师父交代,算满了十人才能回岛,你可算了多少了?可别落在我后头。”
方才算命的那年轻男子轻哼了一声,“我等入尘世解命缘,看重的亦是机缘,并非什么人的命缘都可算,都能回岛告予师父。”
对面的人半笑着摇摇头,看了看君烨离开的方向,却寻不到人影。
“你收了那人的东西,自然认下了他的命缘。可方才我却见,你同这人说了不少的话。怎么,可有给人指点迷津?”
那算命的青年人拿出君烨留下的扳指,慢慢端详。
“此人命缘绝非一般,来历非凡。我算了许多人的命,可从未见过有他那般亦清亦浊,亦正亦邪的命缘之相。故而,多说了些罢了。若是能听进去,倒也是他的造化。”
“哦?那此人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命缘。”
正说着,突然有个人走了过来,左右打量着。
“哇塞,算命耶!算命的生意还真是哪哪都有啊!看相还是摸骨?灵不灵啊?”
来人是个女子,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
“姑娘可要算命?”
“算!最好算算我啥时脱单何时暴富!”
“……何为脱单?”
“啊呀,就是什么时候能有帅哥美男俊俏小郎君……”
那算命的青年人突然愣了愣,“姑,姑娘委实……”
“叶思敏,你知不知羞啊!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霍霆匆匆赶了过来,没想到却被叶思敏“放浪不羁”的话给震在了原地,一个趔趄。
他就不该带她来。
叶思敏一脸坦荡道:“我脑子里想的可比这个刺激精彩多了,不可说,不可说。”
霍霆皱紧眉头了眉头,暗暗咬着牙:“叶思敏!!”
“道长,算个呗!快快快!”
那算命的年轻人难得看到这般女子,不禁打量了几眼,犹豫了些许,这才把东西又重新拿了出来。
可这一次,他却遇到了从未见过遇过的怪事。
他算不出眼前女子的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