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方才刚下了雨水,长街之上一尘不染,行人寥寥,摊贩们纷纷又重新支起了摊子。
子霄阁今日闭店谢客,门前异常冷清。
玄决靠着玉石柱子,神情冷淡,时不时抬眸看着顶楼的方向。
他身边站着的齐律吩咐周围一众侍从散去,各自干活,不得议论。
今日,这子霄阁怕是有什么大的动静了。
*
站在子霄阁最高处的顶楼上,临风而立,风雨初霁,天地一片清明之色。偌大的盛京城,那看不见尽头的长街牌坊民居,人来人往,烟火鼎盛。
盛京,不知引来多少客,也不知困住多少人。
君烨站在窗边,静静看着外面的景色,似乎都快忘记屏风后面还半跪着一个人。
夜泠自从进了屋内,向君烨垂首半跪请安,可一直未听到君烨可以起身的命令。
于是,她便一直跪到现在,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背上和胳膊上尚未好全的伤口因为长时间跪地而隐隐作痛。此番,她是负伤来的子霄阁,请求面见君烨。
这是她去了张家做事之后,第一次未听从君烨传唤,自己主动来的子霄阁。
夜泠仍旧是恭敬服从的模样,微微收紧落在身侧的手,手心生了些冷汗,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此番,是她不得不来子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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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烨款步走到一侧的卷册木架旁,不慌不忙拿起放着的账册记录簿,一页接着一页低头翻阅。
夜枭站在木制镂空雕花屏风前,手里的佩剑未卸,一直看着夜泠跪在地上许久。
木架旁的香炉里香烟袅袅,丝丝缕缕消散在空气里。
“起身吧。”君烨声音冷淡道。
夜泠这才动了动发麻的左腿,“谢主上。”
“说说,你被张家暗杀到底怎么回事?”
君烨转身坐在雕花屏风后的座椅里,向后微微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抵着脑袋,眼睫低垂投射下一片阴影。
夜泠眼角的视线瞥过站在一旁的夜枭,眼神立马收回。
她没有提前把消息送回子霄阁,而是避开张家的眼线,直接来了这里。夜枭收到的消息还是玄决见她突然回来,这才连忙派人送信过去的。
“回主子,三天前属下从张国公府上交接好本月的账册数额之后,乘坐马车回城南的私人住处时,遭到刺杀。”
君烨听着夜泠的说辞,嘴角露出一丝玩味,慢慢正了正身体,修长的手指一声一声敲响着桌面,在此处安静的房内格外明显。
夜泠听着君烨轻叩桌面的声音,就像是一声又一声落在她的心上,隐隐生出不安。
不,她今天既然来了,便没有失败的道理。
君烨已经将她原来手底下的影卫全部替换,如今她能够调用的影卫寥寥可数,而且她全都不熟悉。
夜泠不知道主子的安排到底是什么用意,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她。
可她不会后悔,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子。她不能让南弋这样卑贱如泥的人毁了主子的计划,南弋这样的人也根本不配得到主子的偏爱。
为了隐藏好她做的那些事的痕迹,她甚至将派去暗杀南弋的那两名影卫给亲手杀了,并且决定趁此机会嫁祸给张家。
之前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将这两名影卫调去其他地方,拖延时间。否则也会被夜枭调回煜王府,那她暗中做的手脚可就瞒不住了。
*
“刺杀?怎么,张家这是怀疑你了?”君烨突然冷下声音,明显不悦。
夜泠低头道:“恐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上责罚!”
夜枭看着夜泠低头认错的样子,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将她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
君烨抬眸看着屏风对面的人,微微眯眼睛打量着,眸色晦暗不明。
“你办事能力一向出色,责罚先记着。只是……”君烨话音一顿,幽幽道:“此次刺杀未必不是试探,回去以后收敛锋芒,等待时机。”
“是。夜泠定谨记在心。”
“张家最近不是想要京郊一片林场么?为了打消张家对你的怀疑,这林场你便替张家拿下来。”
“可这林场是一位姓何的盐油商所有,此人乃是百里闻名的善人,时常在林场布施,因此林场周围住的都是贫民……”夜泠道。
君烨此时起身,低低轻笑一声:“再如何心善也抵不过权贵。既然最后的结果已定,不妨做些顺水推舟之事。”
这一片林场,地势位置特殊,树林茂盛,旁边的那条河流便绕着盛京城。若是周围无民居,便是一块极好不过的……养兵之地。
宁王府盯着这块地许久,从年初开始便几次三番派人前去查看。张家出价买下地皮,无奈何姓盐油商怎么就是不同意出让。
可无权无势的商人,又怎么比得过位高权重的国公府。
他要夜泠做的,无非是让张家把计划提前实现而已。
“是。”夜泠应道。
君烨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却一改平日里常穿的素色衣裳,一身烟墨银纹直裰衬得他越发淡漠疏离,玄青色束腰带勾勒出修长高挑的身形。
夜泠未敢抬眸,压着心里的冲动,一直低着头却连男人的半分衣角都看不到。
君烨双手背在身后,眼眸沉如幽潭,“夜枭说,你受伤了?”
夜泠听着君烨对自己的询问,不禁心里一软,嘴角露出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
“不过是一些小伤,属下身体无碍。”
“此番刺杀,折了两名影卫进去,看来张家派来的人实力不低。”君烨看着面色虚弱的夜泠,目光沉沉。
“夜枭。”
“属下在。”
“让齐律帮夜泠仔细查看伤处,一道伤口也不能马虎。”君烨的眸色染上一层阴冷,“若是延误医治,我定罚他。”
夜枭淡淡看了一眼夜泠,“是,属下立刻吩咐下去。”
一旁闻言的夜泠这才有些慌乱,紧紧皱着眉头。
齐律是医师,对于人体伤口十分了解。若是被他看出什么……那可不仅仅是安排一场刺杀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她这次伤的是后背,一道伤口横在背上,男女有别,如何让身为男子的齐律看伤情?
她不知道主子是真正关心她还是心里对她存有疑虑。况且,折了两名影卫的事,在执行任务中本就是大事,可主子竟然没有多加追问。
她既有庆幸,也在深深担心。她担心之前背着主上做的那些事会被发现。
南弋带人回谷取丹被截杀,的确是她干的。她花重金买了江湖杀令,就是想着不沾手解决了南弋。
如今君烨已经对她有所怀疑。为了打消君烨的疑虑,这一次的张家暗杀,其实是她故意提前找人设下的局。
为了能够达到目的,她趁机杀了手底下那两个影卫,将尸体处理得干净。
身上的伤口,不过是苦肉计而已。
*
夜泠被带至楼下查看伤情,夜枭却仍旧留在顶楼。
“你如何看。”君烨开口对着夜枭问道。
夜枭想起方才夜泠的动作和神色,将心里的疑虑都说了出来。
“属下有所怀疑。派去张家的影卫实力不输夜五夜六,按照夜泠所说,两名影卫不敌来刺杀的人,都重伤身亡。此事蹊跷。”
“另外,夜泠眼下私宅在城南雅芳街一带,多数为富庶之家,多的是护院侍卫。可夜泠乘坐的马车一行五六人,刺杀之事一点儿都没引起附近人家查探动静。此事怪异。”
“两名影卫的尸体不知下落,更是让人怀疑。”
君烨看着香炉飘着的青白色香烟,目光沉沉:“眼前的事还真是漏洞百出。”
夜枭心里一惊,“所以,此事是……”
“故意为之。”君烨眸色狠戾道。
窗外的日光正盛,时不时传来摊贩重新叫卖的声音。若是推开窗,大概又是一副雨后人间烟火图。
“欲盖弥彰的事,不如不做。可惜,她操之过急了。”
君烨目光阴恻,身上的烟墨色直裰衬得整个人越发深沉。
夜泠她果然是有问题。
既然这次的张家刺杀是假的,夜泠下手狠辣,所图之意甚是明显。那她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只是苦肉计,以打消自己对她的怀疑。
张家刺杀是假,那么也就说明……回谷取丹路线暴露一事的确和夜泠有关。这也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自从上次在子霄阁召见夜泠之后,将近半年张家的暗桩都没发现夜泠有任何异常之处。
于是他故意调动走夜泠手底下几乎全部的人手。这人一旦心存担忧,惴惴不安,便会更容易露出马脚。
如今夜泠,便是耐不住性子暴露了自己。
*
君烨垂眸,深如墨潭的双眼染上一层阴沉。
看来张家这张网,是要提前收了。至于夜泠,她一定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
当初他将夜泠从诡启救出来,唯一要求的便是忠诚。不忠不诚的人,他定不会留着。
更何况,夜泠曾经将南弋置于险地,他更没有理由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