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全身上下突然一震。并非通过她的心脏,而是贯穿她的灵魂本身。她的双眼猛地睁开;迅速坐直,然后又因为伤口处剧烈的疼痛而尖叫起来,倒回了温暖而粗糙的沙子之中。
等等…这很不对劲。
余晖耳中听见的并非冰封北境的刺骨怒号,而是轻柔的海浪击在海岸上的声音。在她的眼睛适应了阳光之后,她转过头,看见了闪烁着的碧蓝海洋舔舐着白色的沙滩。在她头顶,海鸥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一边飞舞一边叫嚷。温暖的热带和风吹拂着余晖的脸颊,为她带来了海水的咸味。
我是死了吗?这是天堂吗?
她再次试图坐起来,但她的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如果这是天堂,我怎么还这么疼?
“噢?你还真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醒呢。”一个低沉的声音逗趣地说。
余晖把脑袋转向相反的方向,看见了独特的一幕。
两株巨大的蒲公英从沙中长出,在风中轻轻晃动着。一块香蕉皮被系在它们上面,像是一张吊床一般。坐在吊床上,戴着一副黑色太阳镜,吸着水果冰沙的,是余晖见到过最古怪的生物。
一只开裂的蹄子晃在吊床外,而一只蜥蜴的脚则搭在它上面。这只生物向后仰着,用狮爪支撑着脑袋,而鹰爪则握着他正在饮用的椰子。吊床都不足以完全容纳那像蛇一样修长的身体,长着刺的尾巴则在沙中乱涂乱画。
“无序?”
“余晖烁烁?”那椰子问。
余晖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无序依旧躺在吊床上,从太阳镜后露出眼睛看着她。如果他在这里,那这就不可能是天堂。而这肯定意味着…
她呻吟一声。“我还活着。”
“呵,没必要这么失望嘛。”无序把椰子丢到一旁,看着它变成了一只巨嘴鸟,“讲道理,任何其他小马现在都会是欢呼雀跃呢。”余晖用丝毫不觉得好笑的眼神怒视着他。
他从吊床那边飘了过来,摇摇晃晃地挂在她身上。“永生可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玩,是吧?”他露出一个坏笑,对着她打了个响指。
一阵凉风拂过余晖的身体,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伤口消失了。温暖的能量像热汤一般流过她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她的活力,她迅速站起来把自己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但还有什么不太对劲。她把一只蹄子按在胸前,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的心脏没有跳动。
“我…我不明白。”她抬头看着正在翻绳的无序,“我的心脏…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而且薄暮捅了我。我死了,是不是?”
“没错儿。”无序漫不经心地说。
“那我怎么还在这里?”
无序翻了个白眼。“我还一定得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吗?得了吧,小晖晖,听说你还是匹挺聪明的小马的。自己想。”
余晖坐在了沙里。按理来说,她的生命应该是结束了的。除非…有什么别的时间法则使得只要薄暮活着,她就活着?
不。不是时间…是灵魂。
“霜妖。”她小声说。
“叮,叮,叮!”无序大喊,“恭喜你答对了!”
气球与彩纸如雨般落在了余晖身上,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张领奖台后,那上面放着一只蜂鸣器。但她却没有留意,而是呆呆地瞪着远方。“当我转世时…那魔法从未离开…所以我还是永生的?”
余晖跌坐在地,她摇晃着的腿不足以支撑她了。“但是怎么会?为什么?”
无序的尾巴一抽,把他们带回了沙滩上。“呃,你真是扫兴。现在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暮光小朋友把你选作她的学生了。”光芒一闪,他站在了一块黑板前,戴着博士帽和单片眼镜,“现在让我对你的小马脑袋解释为什么你还没死。”
他用爪子扒拉着黑板,让它发出痛苦的号叫。余晖捂住耳朵,但却无法把这凄厉的叫声阻挡在外。
无序露出笑容。“我一直想这么做来着。言归正传…”他把黑板翻到反面,那上面草草画着霜妖。“是这么回事:尸妖的魔法永久地把灵魂与身体绑定起来。一般来说——”他再次一翻黑板,现出一幅长着翅膀,头顶光环的小马的画,“——当一匹小马遭受了过度的伤害时,或者是他们小小的小马心脏停跳了的时候,他们就死了,翘辫子了,上西天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余晖点点头。
“但因为尸妖的魔法像胶水一样黏在身体上,它便无视了死亡的法则!”无序捂住脸,“这得有多混沌啊?”
“继续说。”余晖命令道。
“无妨。”无序用一把戒尺敲着余晖面前的课桌,“这些内容都会出现在你们的考试里面。说到哪了…”他转过黑板,余晖猜测这幅同样潦草的画是描绘她的天角兽形态的。“既然你,余晖——你这调皮捣蛋的小姑娘——把这力量据为己有,你便把自己的灵魂绑定在了身体上,这样,即便遭遇了损伤与腐朽,你依旧能够行动。”在黑板的另一侧是一幅暮光的画,她长着一颗非常大的龅牙,正在射出彩虹。“既然这位漂亮的紫色小公主遵从了塞拉斯蒂娅妈咪的指示,你的灵魂就离开了身体,漂走了。”
无序抱起胳膊,脸上表情很没好气。“当她们把我变成石头时,没有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无序举起那只粉笔,咬了一口,“管他呢。重点在于,你的灵魂上全是尸妖的魔法胶水,当然这是形象来说的,太阳屁股。所以当你因为找不到原来的身体而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体时,你也保持了你的永生特性。”
余晖用蹄子捂住脸。“太棒了。”她大笑起来,声音中却毫无笑意,“真是棒极了。妙不可言!”
“可不是嘛?”无序把一只爪子搭在了余晖的肩上,另一只爪子则在空中挥舞着,“想想看你现在能做的所有这些事了!噢,混沌的可能性真是无穷无尽啊!要不是我也不会死的话,我都要羡慕你了。”
余晖张嘴想要厉声反驳,但却停了下来。另一个问题烧灼着她的大脑。“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么多事?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序呻吟一声。“当你们这些小马在小马国到处晃荡的时候,塞拉斯蒂娅叫我在你们身上留个心眼。我同意只是因为我知道我能从里面找些乐子。”他抬起头,“然后我果然想对了!”
“塞拉斯蒂娅叫你注意我们?”余晖的愤怒沸腾起来,“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薄暮光辉抓起来?”
“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无序出现在了她上方,坐在一把导演椅里,“你们的小小冒险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大片!有动作,有剧情,有反转,还有悬疑!我到底为什么会停下这么好的事?我也总得好好玩一玩嘛。”
“那你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为了确保你不做什么蠢事。还有…”无序打了个响指。一只黄金沙漏在他的爪子上方凭空出现。“为了把这东西还给你。”他把它递给余晖。
她用双蹄把它接过,盯着那些金色的沙砾。
“不用谢我。我只是——嘿!”无序低头躲闪,沙漏从他两只角的中间飞过,“你为什么——你往哪走?”
余晖回过头。“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她用嘲讽的语气说,“我永生不朽。我是真的死不了了。这对我来说甚至不算一个选项了!我的选项只剩下永远活着——变得衰老,直到我只剩下一具行走的骷髅!或者是彻底消逝。”
余晖向前走了几步,温暖的沙滩完全消失了。她回到了冻原,大雪在她四周落下。“暮光公主…想要我做一匹高尚的小马…想要我做一名英雄。她想要我大公无私,牺牲自己。但我想要的怎么办呢?我的选择呢?”她大喊道。
她转身面对着正专注而好奇地盯着她的无序。“对我而言没有美满结局,好,我接受!但我要选择这悲伤故事结束的方式。他们可以自己去对付薄暮光辉——他们不需要我的帮助!他们以前打败过她!我选择一走了之。”
她体内的黑暗胜利地咯咯笑着,有那么一阵子,余晖感到头晕目眩。但她把这种感觉与聚积在她鬃毛里的雪甩了开来,快步走进了冻原。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她也不在意。她只是再也不想应付这件事了。
“等等,暂停休息!”无序滑到她面前,“你不能就这么宣布自己出局。”
“你瞧啊。”
无序把自己不配套的胳膊朝空中一甩。“那你与萍琪派那场恶心的友谊长谈呢?”
余晖停了下来,咬住舌头。“我…我依旧是我。”她的声音盖过了脑中逐渐变强的笑声,“但我厌倦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打败,被击垮,被遗弃了。如今我想做的那个自己只想独自待着。”
一阵寒风刮过她的心,让她颤抖起来,但她依旧继续向前走着。
就是这样,小仿制品——走开啊。遗弃他们,就像他们遗弃了你一样。
“闭嘴。”余晖厉声说。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无序在她身后说。
“我没在跟你说话!”
“脑子里听见声音了,唔?”无序把自己缩小,让他蛇一般的身体缠在了余晖的耳朵上,“喂?有谁在吗?”他敲了敲她的太阳穴。“你这是不是阴阳相生啊,小晖?
余晖用蹄子把他扫开。“快滚!”
无序恢复了平常的大笑。“你知道的,我和你谈得越久,就越觉得你可能才是阴。你现在听上去和薄暮光辉可真不是一般的像啊。”
余晖停了下来。无序的话语如同薄暮的利刃一样插进了她体内。“别…拜托,别…”她小声说。
“别啥?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你脑子里现在就在这么做对不对?我觉得就这么抛下你的朋友不管实在是很冷漠诶。”
“我现在不能自私。他们的生命都比我的更为重要…”
不,才不是呢。暮光是拿你的生命做赌注。你什么也不欠他们的。
“我不会装作我不想做这样的事,但我期望你不止于此,余晖烁烁。”
“停下。”余晖低语。
“是滴好滴对滴!你也永远都别变,小晖。”
这不是改变。这就是你内心深处真实的自己。这就是我们!快啊,自私起来啊!你会活得更久——你会永生不朽!
“不过话说回来嘛。如果你想让那个疯掉的你统治世界,那我也不会拦着你。肯定很有意思。”
“停下!”
“而我会一直做我自己,直到最后的终结!”
但你和我是同一匹小马,余晖!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没有我你无法存在!
“我当然希望你的前朋友们不会在战斗中丧生。如果萍琪派又被诅咒了,那可真是可惜。”
“停下!”余晖尖叫道。她闭上眼睛,用蹄子捂住耳朵。“停下,停下,停下!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好吧?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我想要战斗,但我不想离去!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这样活着——被迫就这么存在着直到时间的终结!我想要这一切都结束!”
余晖深深呼吸着,但她再也感受不到涌过全身的血液了。她放下蹄子,睁开眼睛。大雪依旧在她四周飞舞,但无序已经消失了。
然而,那沙漏却依旧被埋在她面前的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