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脸色霎时青白交加，挥舞着细鞭的手臂悬停在半空，其他奴仆亦纷纷停了动作，整个掖庭如死水一般沉寂，唯鹅毛般的大雪于檐下纷扬。
奉俪贵嫔吩咐，她已然得罪此人了，就算她此时再怎么讨好，也难保来日不会被其清算。
可若是继续折辱宣华夫人，来日齐使问责，背上损害两国邦交的骂名，她必要成为顶锅的羔羊。
进与退皆是死局。
“嬷嬷可是担心我对你怀恨在心，来日定会报复。”瘦骨嶙峋、鬓发散乱的少女，却生了一双亮眼的，仿佛能顷刻看穿人心的明眸，“我颜韶在此以命起誓，来日若滋生报复之心，令齐使杀害嬷嬷，必不得好死，生世不入轮回！”
原主颜氏姬姓，单名一个韶字。
所以她自称颜韶，韶者，乐也，是很美好的寓意。
想来她在卫国，也曾天真无邪，备受父兄珍爱。
可惜啊……
“当真？”古人对神鬼敬畏，是很看重誓言的，承诺一类的，掌事见她眸光清正，不见半分狠戾意味，暗暗松了口气，态度明显有所松动。
“绝无半分虚言。”颜末长睫微垂，深埋心中杀念。
她当然不会状告齐使，因为她更喜欢亲自动手，替原主报仇。
此时尚留这人性命，不过是，还有利用价值。
在宫里混的，似乎天生就会变脸绝技，上一刻对你凶如恶鬼，下一瞬转头就能对你谄媚之至。
当然，如果对颜末对掌事画的大饼最后没能实现，那等待着她的，会是更猛烈的反扑。
至于现在，自然是享受就好了。
破败的掖庭再怎么精挑细选出一处宫殿，那也是阴寒彻骨，四面漏风的。
不过，幸好不用再跟几十人挤在一处休息了，也不用没日没夜地替主子们浣洗衣物。
嬷嬷还贴心送上了饭食，一份蒸饼，一碗菜汤。
——是往日从未有过的丰盛。
颜末就着泛涩的菜汤，一点点把干硬的蒸饼掰碎了，嚼入口中，神色中不见半分勉强之意。
这具身体饿狠了，估计见着骨头都能两眼放光。
宫殿空荡荡的，嬷嬷退下后，整个大殿愈发凄寒彻骨，唯一令颜末有些兴奋的，就是梳妆台上，那老旧的铜镜。
她小心将上面的灰尘拭尽，昏黄的镜面终于映照出她此刻的容颜。
第一反应就是太瘦了，两侧颧骨凸起的明显，不过细看五官的话，还是挺秀美的。
细眉杏目，鼻骨直窄，唇瓣似樱。
是个底子不错的美人。
这是唯一能安慰颜末的地方了。
“宿主，如果你现在能见到女主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确实，我还挺好奇的，历史长河中那些石破天惊的绝世美人，究竟长什么模样？”颜末偏头望向窗外絮乱的飞雪，思绪杳远，“我很期待啊，和她的相遇。”
“但在此之前，我先得活下去。”
想必今日掖庭发生的种种，都会被悉数上报至，那位君王的耳朵里吧。
*
“王上，已是戌时三刻了，俪贵嫔已派宫人来唤了几次。”
“令她自个儿歇着，寡人还有政令要处理。”萧珣捏了捏疲倦的眉心，继续翻阅着手中的竹简。
内监伏身应诺，内心幽幽叹一口气，怀中沉甸甸的银钱似乎微微发烫。
咱们这位国君，年富力强，勤于政务，开疆拓土之心益盛，处处都好，唯有在女色这一方面，实在淡泊，以至于及冠之年，仍无一子嗣。
实在令臣子们心忧不已，数次广纳美人入宫，依旧无甚效果。
“对了，王上，奴今儿闻下面人说，掖庭……”
咱们这位国君的控制欲极强，前朝后宫，无一不在隐线的监视之下，一经发现异常便会在第一时间上达天听。
萧珣轻轻搁下竹简，回忆着那位颜氏的模样，可脑海里只有一团模糊的纤细身影。
泯然众人，无甚特色。
“敢问王上，是否要奴吩咐下去，将那颜氏——”内监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
整个事件仅有的一点，能牵动他好奇的，就是齐使将赴晋这种事关两国邦交的消息，区区一深宫罪妇，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但一想齐晋之好，已逾百年，互相之间早已扎根弥深，互相有几个暗线，也十分正常。
“桓公昔年首霸于天下，威宣四海。寡人，心甚往之！”
齐国虽强，可几十年过去了，余威早已不复，而晋国如今，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齐国遣使者来，定是欲斥寡人灭卫一役之过，呵。”萧珣冷笑一声，可那深邃冷冽的眉目偏偏将所有的杀伐之气，一点点敛尽，徒留下波澜不惊的温和。
与卫国一役，战事初定，军民需休生养息，此刻再与齐开战，绝非良机。
罢，就再忍耐几年又如何。
“楚国来使是不是也快抵达晋国边境了，听说又送了一位公主过来？”萧珣漫不经心地抵着额，命随侍宫人收拢好已批阅过的奏案，似是随口问询道。
“大约也是明年开春抵达国都。”
说不定两路来使还会在半途上撞在一处。
真好，热闹。
萧珣在正摊开的竹简尾端，轻描淡写般地刻下一行字——
联楚吞齐，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