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泽城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间与学校相隔两条街的房子里。
房子有些破旧,砖与砖之间的空隙长满绿苔,冬天的时候冷风总是从木窗与墙的缝里钻进来,像针一样扎进皮肤,与四年前天差地别。
四年前,房子虽然旧,但每个冬天来临前,爷爷总会仔细检查窗子,用干草填满缝隙,让刺骨的风进不来屋里。
但冬天还是很冷,炭又很贵,所以每次出太阳,他们就去屋外待着,冬日的阳光是神赐予世人唯一的公平,无论你是穷人还是富人,都共同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而尹泽城这时候喜欢依偎在爷爷怀里,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爷爷说,他是在十五年前的秋天里的某一个傍晚里捡到尹泽城的。
当时他和几个老朋友约着喝酒,老人们常常这样,就着一碟小咸菜,几个好友约出来一边喝着自家酿的小酒,一边侃大山。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倒计时,老朋友见一次少一次,酒喝一杯少一杯。
谁知喝着喝着就到了傍晚,爷爷一拍脑袋忽然想起,这个点他的老姑娘估摸着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他回家——那是个倔强的老姑娘,爷爷不回家奶奶就不吃饭,说是一家之主还没吃,其他人都不能吃。然后拿出小木凳坐在门前,像石头一样望着路的尽头,无论冬天还是夏天,直到眼睛里出现他的身影。
于是爷爷拍拍屁股,和朋友们道别回家,走着走着听到角落里有呜呜声,爷爷以为是什么小猫小狗,想着身上还有半块吃剩的面饼不如就喂喂小猫小狗算了,没想到走进角落一看是一个男孩。
尹泽城抱着爷爷问,他当时是不是哇哇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多丑有多丑啊?爷爷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尹泽城的头说,没有啊,阿城当时没有哭,还对着我咯咯地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小阿城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书人不是常常说大人物从小就不怕人,胆子大得很吗,我老头子虽说现在老眼昏花,但当时眼神可好的不得了,一眼就看出咱们阿城以后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尹泽城抬起头看着爷爷说,我以后要是当了大人物,爷爷想要什么?阿城都给你买!爷爷说现在还没想到,等我的小阿城当了大人物再说吧。爷孙俩的笑声在屋外响起,那个冬天也似乎没那么冷了。
可惜太阳总会落山,神赐的公平也不会永恒。
尹泽城十岁那年,爷爷的老姑娘去世了,老男人常常躲进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房里,一坐一个下午,一个下午都不说话,老男人更老了,像山上被风吹日晒的灰溜溜的岩石,沉默又悲伤。
第二年,尹泽城还没当上大人物,爷爷想等他当上大人物买的东西成了永远的谜。
倒计时的指针归零那刻,一切都安静了。
尹泽城是回来收拾东西的,陈依家说今晚家族会有人来接他们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想要带走的话,现在就去拿。
于是尹泽城就回家了。他想拿的是自己存了很久的私房钱,还有爷爷给他做的一顶蓑帽。
小时候爷爷带着他去老槐树下听说书人讲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和大侠行走江湖都喜欢戴一顶蓑帽,遮风挡雨还帅气,尹泽城第一次听完大侠的故事后久久不能平静,幻想自己就是骑着骏马在夕阳下奔腾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苦救难于水深火热,就抱着爷爷的手,奶声奶气撒娇,缠着爷爷给自己做一个。
男孩们总是这样,最初想着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拯救世界,但人生不仅有最初,还有后来……
还没踏进屋子,婶婶尖锐的声音就挤进尹泽城的脑子里:“尹泽城你这赔钱货还舍得回来?我还以为你给别人当儿子了,那样也好,省下一口饭……去把衣服给洗了,不然明天干不了有你好看……屋子卫生一天没打扫了,打扫完再吃饭,吃完饭把碗刷了,别让我知道你在房里点灯偷看阿宝的书……”
尹泽城脑子嗡嗡的,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没能习惯婶婶的嗓门,和婶婶一比,天上打雷那老家伙把锤钻打烂了都像柔和的音乐。
尹泽城一言不发,小跑进隔间把小破门关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沿着门滑坐在地上,在门后靠了好一会才去洗一家子的衣服。
叔叔是爷爷第二个儿子,大儿子不在诺山城,叔叔是个懒散的人,娶了泼辣的婶婶,阿宝是他们的儿子。
叔叔一家把他当成家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每个人都可以指挥尹泽城干这干那,叔叔需要某个人跑腿,那尹泽城就是跑腿,婶婶需要某个人干家务,那尹泽城就干家务,阿宝需要某个人写作业,那尹泽城就写作业……
所以尹泽城管爷爷叫爷爷,管叔叔婶婶叫叔叔婶婶。
洗完衣服扫完地,初春的水还有些冷,尹泽城用微微泛红的手拿起筷子,他斟酌着该用什么词和叔叔婶婶说他要去源中城的事……
“叔叔婶婶,我有一朋友想叫我去源中城读书。”尹泽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就你?源中城?尹泽城不是我说你,你能交到什么有本事的朋友?这朋友还那么好心带你去源中城读书?我可跟你说,我们家可没钱供你去源中城读书,别打我们的主意。”婶婶嗤笑一声。
叔叔继续看着手中的报纸,连头也没抬:“小城啊,不是我说你,做人就应该踏踏实实,不要在外面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小心被骗。”
“没有,我那个朋友还是很好的,不用钱,我想今晚去看看……”尹泽城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今晚去看看?尹泽城你个没良心的,我们一家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那么大,那么多年你一个铜板都没给过我们,现在还想拍拍屁股走人?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婶婶破口大骂。
“小城,大家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那个朋友你才认识多久?你宁愿信一个外人都不信我们?听我的,别去,今天哪里也不许去。”叔叔放下报纸,眉头紧皱。
尹泽城还想说什么,但婶婶二话不说把他推进了房间。
“小白眼狼你就好好待着吧,你那些个朋友都是骗子。”婶婶“咔”的一声把门锁上。
“小城,别想太多,过两年叔叔在街上给你找个差事。谁年轻的时候没被骗过,你那些朋友都是骗子。大家才是一家人,听我们的,不许去。”叔叔在门口喝令尹泽城。
“喂喂喂,我就随口提了一句,也不至于把我锁了吧。”尹泽城嘟嘟嚷嚷自我吐槽,“我一口饭都还没吃呢。”
房间不大,刚好能放下两张床,一张大一点,一张小一点。大床上堆满了杂物,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有孤零零的床架,那是爷爷和奶奶的床。
叔叔婶婶不敢睡这个房间,怕不吉利,只能把这里当杂物间。
至于小的那张床,是尹泽城的床,爷孙俩在小床上说过很多话,也讲过很多将来。爷爷说,等将来有钱了,就给小阿城换一个大一点的床,这个翻个身子都能差点掉下去的床迟早劈了当柴火;尹泽城说,等将来有了钱,就请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治好爷爷腰疼的老毛病;爷爷说,将来小阿城要娶一个贤惠一点的姑娘,千万别娶一个婶婶那样的,吵得他头疼;尹泽城说,等自己长大了,要带爷爷奶奶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好玩的,吃很多好吃的……
爷爷说,尹泽城说,爷爷又说,尹泽城也接着说……太多太多了,像星星一样,多得数不清,点亮了尹泽城孤单的世界。
尹泽城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怀里抱着爷爷给他的蓑帽。他知道叔叔婶婶不让他走不是因为怕他上当受骗,而是怕家里会少了一个好用的工具。
什么工具只要两顿饭就能干家务、做杂活、写作业和挨骂呢?好像除了他就没了。
尹泽城感觉很重很重,好像身体从某一刻变成了铁,呼吸都压抑,心脏泵出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某种冰冷液体,从胸腔蔓延到指尖。
他没有“家”这种东西了,他早该知道,从爷爷离开那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野兽。
他心里想,真该和大哥二哥好好道个歉,跟他们说自己被关住了,别等了,转身上源中城的船就好。
门外,婶婶还在咒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还什么跟着朋友去源中城,这年头十个被丢掉的小孩有九个都得饿死,谁家那么好心会养他十五年,十五年啊,连石头都该捂热了吧,可那白眼狼居然拍拍屁股就想跑,就应该打断他的腿!”
“就是,我猜啊,肯定是交错朋友了,现在人贩子很猖狂,以后别让他到处跑。过几年我给他谋份工作,让他帮忙补贴家用,也算是报答我们。人有了工作就安稳了……”叔叔随即附和,“好了,你也别气,他走不了,别为了这点事气坏了。”
叔叔婶婶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头上,把骨头一寸一寸震碎,叔叔婶婶所谓的“家”的养育之恩,把他压得站不起来,他很想冲出去大叫一声“闭嘴!”,十五年养育你也说的出口?是爷爷拿他的钱把自己喂大的。
这两口子和爷爷说过,不要指望他们会拿出一分钱养尹泽城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甚至还怀疑尹泽城是爷爷和外面哪个野婆娘偷偷生的小野种,回来抢家产的。
气得爷爷差点拿扫帚把叔叔婶婶两个打一顿。但好在一家之主的威望还有,爷爷在的时候尹泽城还能上桌吃饭,叔叔婶婶顶多也就阴阳怪气几句和给几个白眼爷爷,爷爷不在了,尹泽城就再也没吃过热乎的饭。
但他没有冲出去,“残羹剩饭也好歹算有口吃的。”他安慰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嘿,我的朋友,不要用温柔对抗黑暗,要用滔天的火吞噬黑暗。”男孩的声音在尹泽城的耳畔响起,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穿越了千年的故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