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外一寺院。一暮年男子走进寺内,左手持一把剑,像是武林中人,而接待他的正是人至中年的怀让法师,自草原归来后,他便决意留在故园江宁。
“我游历天下,求佛数载始终不得真经,苦恼不已,闻师父乃南海慧能大师弟子,特来请教。”男子直入主题。
“是啊,家师听闻北方多求佛之人,可他掌管南海十几座佛院,而又年事已高,不便折腾,于是遣弟子们代他传我家宗派。施主有啥问题,不嫌弃的话,可与小僧交流。”年轻的怀让很是谦逊。
“我读《涅槃经》,有‘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一语,想来是说,要把生与灭的区别灭掉,这样才能快乐,可我不懂,这究竟快乐源自哪里呢?”老年男子一脸邋遢。
“我以为你首先得仔细思考,寂灭指的是什么?”怀让接过话来。
“人有色身与法身,色身有知有觉,法身无知无觉。一个人死亡之后自然色身寂灭,风水土木四大元素俱散,自然是极大的痛苦,”男子回答,却又不解,“可若法身也灭,当为寂灭,不过此时人与草木石头又有何区别?”
“那你是如何理解涅槃的呢?”怀让法师问他。
“法身为体,五蕴为用,色、性、想、行、识并非与生俱来、一成不变,当人出生,则法身之体化为五蕴之用,当人离世,五蕴之用则又重归于体,若再次来到世上,则为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再重生,永归寂灭,是为涅槃。”男子回答。
“你依然执吝生死,耽著世乐。你错把五蕴和合当作体了,你以为那是你的自体相,从而与外尘相做了区分,其实那只是业识,是假的心,”怀让法师解释,“因为你把外部世界看成一切有差别的事物,自然好生恶死,却不知这些也都是梦幻虚假。当生与死的对立消失了,自然可获得涅槃真乐。”
“那涅槃真乐谁来受呢?”男子依然不解。
“假如我们有一份快乐,就有受用他的受者,那这个受者跟快乐之间就有区分,正因为这种分离,它又会被乐的反面、也就是苦所取代,故而受者感到时而快乐时而受苦,”怀让继续说,“而真正的快乐则意味着快乐与我接受它没有区分,自我就是这份快乐,也是这份悲哀,切勿把自我封闭起来,自我向来在外面,就在你生活的场景中。而其实,法身在哪里?并不是色身死了才会存在,法身就在色身里,生生灭灭是色身,不生不灭也是色身,涅槃不是生命终结之后达到的状态,其实它就在当下。我们活着的每一个当下都是不朽的,抛却过去的喜怒哀乐,心中只有当下,方能摆脱生死。”
拜别怀让大师后,男子豁然开朗。他曾经多少次想自刎而亡,终于在此刻得以了却生死,才明白,原来了却生死不需要真得去死。
男子名为叶重厚,当年的南派剑仙、墨道浮叶,而那把剑上,镌刻着一条似狼似犬的动物,那是多年前出没江湖的北辽暗卫犬牙狼军的佩剑。
送走老年男子之后,怀让法师登上高耸的佛塔上,望向远方的澜江。澜江边,灯塔依然矗立在钟楼坊的烟柳中,皇城之上,飘扬着旌旗猎猎。
在南国的烟雨中,沈临风半生已过,他回想起自己当年与徐治颢冒雨乘船寻访绣房佳人的情景,自己的那句佛语竟成了他向怀让转变的预兆,他想起自己脑海中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那个世人口中的想救世的英雄,也许正如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她一生不想自己的儿子再走他父亲的老路,可还是阻止不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遗志,只是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虽然,他从未刻意去这样做。
回首,沈临风感慨不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既活在生生灭灭的当下,却又始终不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