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州雁荡山,风海先生迎来了墨道天工坊浮叶的拜访。
“你们在魏卫城的事真得令人敬佩!”风海先生对浮叶说。
“我们的信念,就是绝不能给祖师爷丢脸,”浮叶笑道,“只是在手段上,我们不像战国时的墨家人那样,为了守一座城可以不顾一切。”
“凡是担任重要职位的人都得和家人分开,把家人关在葆宫中,”风海先生笑起来,“为了防止人质逃跑,还得在围墙上插碎碗片,兼爱非攻都不要了。”
“哈哈哈,说笑了,看来风海先生研究过我们墨家。”浮叶有些不好意思。
“慈不掌兵,战时迫不得已嘛,咋也比儒家那群伪君子们强。”风海先生拍了拍浮叶的肩膀,完全不像初次见面。
风海先生为浮叶沏上一壶茶,以一个晚辈的礼节把浮叶请入内室。
“当年听闻先生在凤凰台上与崔琰大谈天下之道,一直在想这个年轻人怎有如此才华,直到得知先生乃覃阳子之弟子,方才解惑,不知家师现在如何?”浮叶难掩心中对覃阳子的敬佩。
“当年北辽灭渤海,师父于宫门前大火中救下我,此后便再未回中都,带着我一直隐居于雁荡山深处,我出徒之后,又乘船去海外,寻找传说中的仙山去了。”风海先生回答。
“想不到堂堂覃阳子也有追仙求道的一天。”浮叶笑起来。
“所以嘛,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风海也跟着想笑起来。
“翠海先生真得要退出江湖了吗?”风海听闻翠海先生要归隐,于是打趣道,“其实天工坊有他没他都一样,但是不能没有浮叶先生!”
“哈哈哈,说笑了。其实找到郭庞之子后他就想归隐了,”浮叶忍不住有些伤感,“天工坊也要解散了。”
“为何?”风海有些震惊。
“我们只是一群打着墨翟老先生旗号的江湖侠客,如今天下一统,大家都要回归正常的生活了。毕竟跟随我们的工匠、农人,他们的初衷只是想在乱世之中为自己寻一条活路。”浮叶解释。
“那先生是对天下太平有信心呗?”风海先生亲自为浮叶倒上一杯茶。
“当然,晋王有理想,有能力,必可成为明君,”浮叶笑起来,“我即使对晋王没有信心,但是对覃阳子和风海先生也得有信心啊。”
“天下兴衰又怎能寄希望于一人呢?”风海在心中默想,但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思索什么呢?”看风海不说话,浮叶问道。
“行吧,既然如此,就只好祝福你们墨道中人了,”风海继续问,“那浮叶先生之后如何打算?”
“我不会归隐,还是会继续给世人讲墨家的思想。”浮叶回答。
“先生对墨家思想是真爱啊,墨翟若能再世,定收你为徒。”风海钦佩不已。
“可能命里我就注定与墨道共存吧。”浮叶笑着说。
“先生说到了命,”风海问道,“难道先生相信天命?”
“儒士们爱把天命挂在嘴边,我自然不信,如果一切都是命,那人们还为何要劳作?君主岂不无所顾忌?正是因为本就没有天命,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坏人不一定遭天谴,所以才需要条条框框去规范人的行为,”浮叶先生回答,“墨翟老先生说,‘执有命者不仁,知命之为,暴人之道’,就是说那群宣扬宿命论的人本质上就是一群残暴不仁的家伙。”
“你是在说儒生们吧!”风海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墨家认为,日月轮转、万物兴衰,都是天的意志在主宰,是鬼神的力量在起作用,天和鬼虽然很强大,但必须遵循‘仁’,无论君主还是百姓,都得服从,”浮叶说道,“不像儒家,怀疑鬼神,却也不否定,说不清楚兴衰存亡的规律,便说一切都是天命,简直笑话。”
“看来先生对儒家意见很大啊,我倒觉得,儒学本意倒没啥问题,只不过被伪君子们利用了而已。”风海先生虽然料到浮叶一定反儒家,但没想到这么极端。
“这群人喜欢不劳而获,依靠别人取得财富和地位,只会强调血缘亲近。而我们墨翟老祖先则早就说过,我们墨家人要肯定人的价值,人通过努力改变处境和地位不仅天经地义,还应该成为根本准则。”浮叶继续说。
“还是身份决定立场吧,”风海先生劝道,“墨家都是贫苦大众出身,日常都在做体力劳动,试想一下,当一个人干活累得半死,跟他谈礼仪、谈音乐,这个人不骂娘才怪呢,但是对于王公大族则不一样嘛。但是没有秩序还是需要王侯将相们来维持的,毕竟打倒一个暴君不能保证还会出现新的暴君,所以才需要规矩。”
“是啊,这群人吃饱的时候总标榜自己是君子,但是要饿死的时候啥做不出来,做起坏事谁都比不过他们。”浮叶笑起来。
“所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君主们,不是士大夫们,不是百姓们,而是所有人。”风海先生补充。
“此话虽有理,可总避免不了窃国大盗,表面上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处处在为人民考虑,背地里干得全是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比如那个崔琰,说起老夫子之语头头是道,教育天下人要宗君爱国,拥戴朱奎上位时他最积极。”又提到前朝旧事,浮叶不免有些忿忿不平。
“先生是否想过,先秦百家,为什么为底层人支持的墨家最先消亡,而我们都以为虚伪的儒家反而成为主流,”风海先生转折,“私以为,时至今日,单纯的某一种思想都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先生能处处为底层人考虑的确可敬,但却没有任何力量和方法去实现自己的诉求。”
“没办法,很多人都是苟且偷生的,天下混乱则想到寻一个法子解救自己,天下稍一太平就恢复之前的生活,就像我手下的那些人,哪怕回家给地主种田,也不愿与我继续漂泊了。”浮叶感叹道。
“先生看来看得很明白,墨家人其实最现实了,这恰恰是最大的缺陷,而儒家不仅懂得构建自己的理念,更擅长通过教育把它固化下来,以至深入人心,”风海先生继续说,“法家也现实,但法家不是生存的现实,而是建功立业的现实,如果旧的东西不行了,那就打碎它,去建造新的秩序。而要建造新的秩序,就要依赖强大的力量,而要集中力量就必须集中权力,这只有法能够做到。”
“所以秦国才最先统一六国?”浮叶疑问。
“是的,秦国首先适用了新的政治体系、法令制度、土地分配。”风海回答。
“只有这些新远远不够,还有新的耕作技术,新的织造技术,而这是离不开底层的手艺人和农人的。”浮叶补充。
“是的,儒家就不注重革新。”风海总结。
“他们只会想怎样维护好自己手中的财富和地位,怎会想着去放弃呢?所以才说他们是伪君子嘛。”浮叶笑起来。
风海也跟着笑起来,那是一种看穿世事而无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