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末年,景阳,风海先生入帝都已有数年。
虽经历过数次大的战乱,但经过最近几代皇帝的经营,自以为的中兴之象似乎让这个王朝的政治中心重新找回了昔日的荣光。凌烟阁上的历代英豪们依然在享受着后代们的万千景仰,来自五湖四海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在殿内饮酒赋诗,画师们记录着这些高堂明镜和盛世美颜。在帝都四周的驿站旅馆里,来自西南番邦的友人每年总要来旅居几日,带来南方的礼物,也带回帝都的封赏。
十几岁便随父来到这繁华的景阳,李继存已经在此度过了五年时光,即将迎来弱冠之年。期间,虽有来自安州的信使时常送来家人的消息,父亲每次朝觐皇帝也总是会来看望自己,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让他不是很舒服。他在这里再也感受不到年少时纵马驰骋、饮酒边塞的豪迈,不过他也理解父亲的无奈,所以在帝都一日,就从未虚度时光,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跟着皇帝派来的老师学习各种道艺。
“继存,咋闷闷不乐的,是想家了吧,”张钧飞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风海先生已经离开景阳了,临行托我将此信转交与你。”
张钧飞是李继存最好的朋友,他的祖父曾是著名的归义军首领、赫赫有名的王朝英雄张议潮,张议潮曾在王朝内乱而无暇顾及域外边民,又逢吐蕃、乞伏势力趁虚而入时,率领边民以归义之名起兵,自谷阳郡始,连续收复沙眼、肃宁等西州诸郡。而后被当年的宣宗皇帝招入京师,一度官至宰相。如今,嫡系的后辈们大都散落西北各州,唯有张钧飞依然没有放弃入朝为官的愿望,每年春闱之时都要去西坉门观看天下才子的表演,还想着取哪怕半点功名,荣耀家门。
“晋阳的商人跟我说,早在半年前,父亲就被赶出了晋阳,我叔父暂时代管安州,”李继存沮丧又不安,“不想,如今风海先生也丢下我了。”
二人走在景阳西市的大街上,在来往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宵禁之前的几个时辰恰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星月初上,灯市如海。来自四海的生意人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雪山上的草药,东海的夜明珠,似乎在帝都,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你父亲回到草原就好比蛟龙入海,不会有事的,”张钧飞说到,“倒是你,一定要小心啊,没人罩着你哦。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故意找你麻烦,在这景阳城内你太不起眼了。”
说完,二人竟不自觉地大笑起来。是啊,在帝都,他们实在太普通了。他们二人找到一处楼台停了下来,远望树影婆娑,人潮涌动。如此美景,不知能望到几何。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有机会可以得到江公公的帮助,”张钧飞接着说,“他有办法带你去见皇帝,这样你既可以探探皇帝对安州的态度,也可以顺便请辞,以现在的情形,皇上应该不会强留你。”
李继存点点头。钧飞提到的江公公名为江孜,当年在太子即位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立下大功,后成为当朝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尤其是李敬忠与林从观遇刺之后,逐渐成为当朝数一号的人物,其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坊间相传,甚至当朝皇后也是经江孜之手献给皇帝的。因而,无论朝堂之内的三公九卿,还是御边归来的边疆大员,无不需要与其结交友好,才能让自己的仕途顺顺当当。
“人生在世,终不能得圆满,平头百姓难做,达官贵人也难做,许多事情超乎我们的能力之外。”张钧飞也惆怅起来,口气中透着那种不得志的无奈。
“生于太平岁月已然满足,若逢乱世,谪仙人都落得个凄惨,只能饮酒赋诗以托心,难展雄心抱负。”李继存知道张钧飞从来没有放弃取功名的念头,只是几次考试皆不如意,生怕他因不能入仕产生厌世之感。
“继存你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最近几年才来帝都,所以有些事还看不明白。现今世道,太平鲜有,盛世更难待。宦官滥权,皇帝居深宫不察民情,百姓生活贫苦,民怨积存。湅江河贼未灭,关东盗贼又起,域外蛮夷肆扰,强邻虎视眈眈。藩镇强而中央弱,帝国如箭竹空心,朝堂无竭力之臣,边疆无可用之将,终此下去,祸乱只怕比嘉中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钧飞一番数落,满是悲愤。
“你可轻声点,”李继存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喧嚣,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忧国忧民之心我也是有的,以史为鉴、防微杜渐当然好,但吾辈不是庙堂之上的天子,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去改变的。”
“今日依然是太平景阳,人人把王朝中兴挂在嘴边,可景阳城内与景阳城外是两个景象。”张钧飞一脸失望表情。
虽然如此劝说张钧飞,但其实李继存还是认同他的说法的,就如他父亲,说是封疆大吏,实则也算一方诸侯了。虽然他深知父亲是忠于皇帝的,但这种忠诚真的能流传下来吗?反正,他对这个皇帝并无什么必须效忠之感。况且,他着实不认为当朝皇帝是一个明君,自他以河东节度使之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城已近五年,只见过皇帝一面,还是随父亲一同上的殿。
那日,朝臣们挡在前面,隔断了他的视线,他隔着长长的朝堂望去,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