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昀洗干净手恭敬地给外婆摆上了新鲜的水果又上了香,对着外婆的相片事无巨细地讲了自己这学期的情况,聊着聊着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外公很高兴,平时在家他都是一个人吃,今天有外孙陪着,他兴致很高,拿出了自己珍藏了很多年的茅台酒,要和齐昀喝一杯。外公给自己倒了一壶,又给齐昀倒了一小杯,他端起酒壶对齐昀说:“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看大人们都喝酒,你也想喝酒可又偏偏不肯直说,没人给你倒,你就委屈得离家出走,一个人想跑到机关大院那结果被岗亭执勤的士兵拦住了,后来你舅舅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就站在那个岗亭边上哭,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个事齐昀其实还记得,他记事早,那会刚上幼儿园呢,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大人们开了酒,他们几个小孩就喝果汁,他那会心里痒痒,想和大人们喝一样的,可年纪小面皮薄,不肯主动开口,结果大人们哪知道他的心思,就自顾自地喝没管他,把他气得离家出走跑了出去,家里大人都没发现他不见了,还是岗亭的士兵联系了舅舅,把他接了回来,那天晚上是舅舅给他擦干了眼泪,然后拿了个小酒杯倒了一点啤酒,给他试了一下,他被啤酒那苦哈哈的味道弄得脸皱成一团,惹得舅舅哈哈大笑,他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外婆为了哄他拿着手里的扇子追着舅舅打。
想起小时候的趣事,齐昀也觉得好笑,他拿起小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冲人的味道往鼻腔里钻,辣得他想咳嗽,他放下酒杯,往外公面前推了推,外公哈哈大笑,拿起他的小酒杯一饮而尽,祖孙两个一边吃一边聊,一顿饭竟然吃了一个小时。吃完饭,留下文阿姨收拾,爷孙俩拿上东西出了门,小赵开车将他们送到了公墓。
下了车,小赵本想陪爷孙俩进去,谁知陈司令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原地等,陈司令年轻时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小赵不敢违背,留在公墓外等待。齐昀伸手想搀外公,也被挣脱,他摇头,乖乖地跟在外公身后上了台阶,来到熟悉的墓碑前,估计外公不久前过来,居然还在舅舅的墓前放了一束花,齐昀有些惊讶,他蹲下将之前放在墓碑边上的东西和枯萎的花收拾掉,拿抹布将碑石擦干净,又从袋子里掏出他们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他将飞机模型放在了舅舅的碑前,又叨叨了一遍自己这学期的的成绩、获过的奖、最近的趣事,最后恭恭敬敬地给舅舅鞠了躬。外公站在一边看着他,等他做完这一切,外公一屁股坐在墓前的草地上,齐昀还以为外公崴到了,连忙去拉,没想到外公也将他拉着坐下,今天风不大,阳光也正好,祖孙二人就坐在那里聊起天来。
“那是歼-15吧,你舅舅那会开的还是歼-8呢。”外公叹道,齐昀点头。“小昀,我记得你以前总喊着说要像舅舅一样长大以后当一个航空兵,现在呢?”齐昀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按照妈妈说的去国外念书,以后接手爸爸的公司。”“嗯,也好,你妈妈一直过不去阳阳那关,你这样,她会放心一些。”齐昀怔怔地看着摆放在墓碑前的照片上舅舅年轻的笑脸,轻声问道:“外公,你后悔让舅舅当飞行员吗?”
当年舅舅其实并没有当飞行员的意愿,他学的是外语专业,本来准备大学毕业出国深造的。那年,空军招飞,舅舅的同学为了壮胆拉着舅舅一起去报了名,结果同学落选了,舅舅却阴差阳错从初选到复选,从体检到复检、再检,从政审到再审一路过关斩将全部通过了。本来舅舅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没告诉家里,他本来也不打算去参加最后的招飞统考,没想到空军大院招飞办公室那边和学校老师一起找上门来,外公了解完情况就强硬地给舅舅做了决定,他要求舅舅尽全力去参加统考,舅舅因此还和外公吵了一架,但后来不知外公跟舅舅谈心时说了什么,舅舅去参加并通过了统考,即使外婆和妈妈反对,舅舅最后还是在外公的坚持下成为了一名歼击机飞行员。
外公沉默了良久,还是给了他答案:“不后悔,咱们空军那会缺人才啊,那个时候西方那些帝国主义列强攻打伊拉克,美国把他们搞的那些现代化军事武器都用在了海湾战争的战场上,他们用隐形战机在伊拉克上空狂轰滥炸,硬是把伊拉克的防空系统给搞奔溃了。如果他们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中国,那就不堪设想。海湾战争给咱们好好地上了一课,中国空军也要跟上信息化作战的步伐,我们的航空兵都必须是高精尖的人才,可哪有那么多高精尖的人才啊,光一门英语就能难倒一大片,身体素质方面又要筛掉一大批人,剩下的能进飞行学院的能有多少,而最后真正能成为飞行员的又能有多少。你舅舅很幸运,生在了和平年代,又在大院长大,有机会接受好的教育,考上大学,又通过了那么严格的招飞选拔,他的政治觉悟、军事理论、文化素养还有身体素质都是最顶尖的,无论他是不是我的儿子,这样的好苗子,我都会为空军部队去争取。”外公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转而又变得低沉:“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这是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齐昀明白外公的意思,可他想到那么好的舅舅早早就离开了,还有外婆,她最后昏迷时一直喊着舅舅的小名,他就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堵住了似的。“可是......可是他是你的儿子啊。”齐昀嗫嚅道。“他是我的孩子没错,可是躺在这儿的哪个没有家人?我的孩子就比他们高贵吗?”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外公的声音似乎有些抖。齐昀呆呆地望向前方,目光所及之处是数不清的方碑,那是跟舅舅一样长眠于此的烈士们,墓碑上刻有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那一串的数字记录了他们短暂却壮烈的一生,他们会是谁的父母,又是谁的孩子呢。
回程的路上,外公明显有些疲乏,开始打盹,齐昀帮外公系好安全带,就开始望着窗外发呆,小赵从后视镜里望了望祖孙二人,很有眼色地放缓了车速。从公墓回到家时,天都有些黑了,文阿姨在厨房忙里忙外弄晚饭,外公就拉着齐昀在客厅看电视。也许是下午的那场对话,外公沉默不语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主持人,齐昀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这几年他都是和爸妈一起回宁湖,很少有跟外公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极少在妈妈面前谈论舅舅。他第一次和外公谈心这么久,第一次了解到外公的想法,从前他是有点责怪外公,可现在他又有点理解外公,还有点可怜外公,这种感觉很复杂,这复杂的情绪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是。
齐昀味同嚼蜡,还是外公主动开口,问起他来:“今年过年住在你爷爷奶奶家,没和那个叫陆明月的女娃娃闹矛盾吧。”齐昀没想到外公会问陆明月的事,他有些闷闷地开口道:“没有,最近她都没来烦我。”“哦?稀奇了,以前你不是说她每天追在你屁股后面跑,还抱怨她脸皮厚听不懂话吗?”“没什么,可能对我不感兴趣了吧,这样最好,以后终于能耳根清静了,我烦透了学校同学说她是我童养媳了。”外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表情,笑着说:“你啊,跟你舅舅当年一样,喜欢口是心非,女孩子叮着他不放的时候他嫌烦,等人家女孩子不再围着他打转了心里又不得劲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要珍惜的。”“什么缘分,我跟她之间的明明是孽缘。”齐昀有点恼羞成怒。“孽缘也是缘,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有消失的一天,缘分还在的时候,就要珍惜。”
齐昀对外公的看法不敢苟同,还好外公也没有多说什么,祖孙两人吃完晚饭,齐昀陪外公出门散步,在军区大院里绕了一圈,碰上不少熟人,一路打着招呼,回家后,外公坐在客厅看新闻,齐昀就上了楼。他住的是从前舅舅的房间,床还是舅舅学生时代睡的单人床,床头的一边是个落地书柜,放满了当年舅舅上学时用过的教材还有看过的书,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老式书桌,书桌的桌面玻璃下压着很多舅舅学生时代拍的照片,有他的单人照还有和同学朋友的合照,跟齐昀印象中永远留着平头的舅舅不同,学生时代的他留着一头齐耳的长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床的另一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衣柜,舅舅的军装还有常服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除了那些消失的模型,房间还维持得和从前一样,就好像他只是去了单位执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