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叹于杨钊的骰技,乐在其中,七人时而分散,时而聚在一起行起酒令来,时间飞逝。
时入寅时,一顶驷马官车到了不远处,众人要醉未醉,打算散场,李白踉跄着放了些银子在满是空酒坛的桌子旁,受苏廷硕之邀,一起上了驷马官车至督堂衙府门口,刚分别,李白便被苏廷硕叫住:太白。
李白转身望着叫自己的苏,傻傻地笑道“嗯,嘿嘿。”
“万里之行,始于此桥!”
“嗯,万里之行,始于此桥!”
苏廷硕引用了万里桥上诸葛亮送别费祎之时的话:万里之行,始于此桥,;既有祝福,也有期望。
李白恍惚地回到青羊锦院,已入卯时,踉跄着入院进室,倒头就睡了起来。
身着紫袍,骑马指点江山的李白被一阵冷风冷雨从梦中惊醒,惺忪地睁开双眼。
“三哥,我们三去百里外的大佛集镇上清点账目,顺便在周围转转,你要去吗?化龙和雪娥邀请你一起去。”
月圆伸着手指倒悬在他眼前,手指上还慢滴着水滴到自己额头上。
“什么?”
“和我们一起去大佛集镇不?我们都去,雪娥也去,她是官宦人家,可以骑马坐车,和我们一起去。”,月圆一边说一边在旁边脸盆中捻出一张棉帕,扭干水,递到李白手里。
“怕是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大哥二哥和娘,然后去峨眉观会元丹秋。”李白伸伸腰说。
“哼,陪我们几天怎么啦?那边呀可好玩了,原来不是坐牛车去吗,这次有雪娥一起,我们去司农府拿上官凭路引,叫两辆马车,又快又稳,到得那边,还可以骑马呢!”
“这。”李白想着,自己这妹子虽说刁蛮,但也是乖巧,最亲近自己,一边想着昨晚和苏廷硕的一番交谈嘱咐,一边又是自己的妹子发小之约,“好饭不怕慢!去就去吧。”
“什么饭?”月圆不怎么明白。
“走吧,当然去呀。”
李白坐起身,接过帕子,在脸上囫囵擦拭起来,起身换装梳理完毕。
李月圆蹦跳着出得门去。
四人一起去司农府,雪娥无比高兴地去拿了官凭路引,在驿站租牵了两架马车,往资州大佛镇而去。
馆驿中,两名内教坊侍卫和教坊使在督堂刑狱司官员的监督下,正焦头烂额地清查着账目,核对一众被选内教坊乐官的籍地资料,此来益州一名教坊使,五名奔波侍卫,昨日侍卫的头目,侍卫令于水中被当场斩杀,接着晚上又有两名被逮捕下狱讯审,目前仅剩下了教坊使和两名侍卫在待查定罪。
那两名侍卫在楼上窗户中看着进来又出去的李白等四人,忽然有些害怕;其一是收取了他们家中不少钱财,再就是有官吏向他们传信,说了杀于水中那天的情况,其实那也无关四人的事,也没有什么理由恨李白,但李白确实是当场为那女子争取伸冤的机会了,尽管他的谏言苏廷硕根本没有理会;但恶人就是这样,总有恨人的理由,而且一定很充分。
“你们就暂时不要想着回京复命了,督堂大人已经上了折子,想那上官处理也就十多二十天就下来了,在没有明白之前,你们先不要离开成都府,明白吗?”
“定咱家罪了吗?咱家可是按章办事,没有拿不该拿的一分一毫,更别提于水中那畜生干的那些缺德事,咱家根本就不知道。”教坊使说。
“嗯,对,没有定罪,只是你们不能离开成都府地界,其他的嘛,该吃吃该喝喝,该教舞教舞,该听乐就听乐,没什么两样。”
“我呸,我吃得下嘛!”杨公公朝两名刑狱司官员叫嚷道。
“请公公不要为难下官,下官们也只是按律办事,请不要责怪我等。”
杨教坊使一想也是,不能怪人家听命的人不是。
“那咱家去那散花楼喝花酒去了。”
“那是杨公公的雅兴,请便。”两名官员离开了。
杨公公看着离开下楼的二人,无奈又恨地:呸。
”老马,伢子,去喝酒去,敢去吗?”
“公公,敢呀,怎么不敢,走啊。”
“走?”
“走!”三人豁出去了,故作姿态地走下了楼去。
“伢子,看到了吗?那······。”老马正欲说刚看到那四个人都认识,进来又出去了,却一下被伢子打断,并朝前面的杨公公昂了下脑袋。
“说什么玩意?嘀嘀咕咕的。”杨公公在前面说。
“公公,刚刚我们看到那个帮着喊冤的人了。”
“哪个喊冤的?还帮着。”
“就是那穿白衣服那人,据说他就是坐在苏廷硕旁边那人。”
“啊,是有那么一个,怎么着,他进来又怎么了,咱家和他无冤无仇,怕他个甚!”杨教坊使挺直腰杆出得衙门,带着老马和伢子往武侯大街方向找酒肆去了。
老马和伢子则一边走,一边忐忑地互相看了看。
来源酒肆,三人先后脚进去。
“公公,今天还是靠窗的位置?”
“嗯,就那位置可以看看河景,养养神。”
老马和伢子跟着他上到一个靠窗的小方桌隔间,小二相继端上酒菜来。
“哎哟,公公,您平时就吃喝这?这就是您老人家的散花楼?”,老马抿了一口酒赶快放下,咧着嘴说。
“怎的?要去散花楼?咱家有那家底吗?就那点俸禄。”
“哎哟,公公诶,今儿个咱们兄弟两请,您是咱们的恩人,若不是您老人家不喜欢那些闹心的地,也不常出门,咱兄弟天天请都成。”老马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刚要下楼的小二回来。
“该该,该。“伢子也跟着道。
那店小二回来看了看桌上的酒菜,又看着杨公公,似是在等着杨公公的态度。
“那成,那成,感情好。”杨公公朝小二挥挥手:捡最好的上。
杨公公任凭老马和伢子在对面恭维、笑个不停,兀自马着张脸,等小二上完酒菜下得楼去,便偏出身子,伸出脑袋看看周围人少人多,见没几个人,便开始倒酒。
老马和伢子见杨公公想要喝酒,便赶快一人置碗、一人提酒坛给他老人家斟上。
杨公公也没客气,直接一口喝尽,放下空碗,提筷大口吃了几口菜之后,又放下筷子,坐那里不动,怔怔地看着对面的老马和伢子。
“公公,您这是。”
“公公,您·······。”
伢子和老马见杨公公只是瞪着自己二人不做声,便有些不自在地跪起来。
“老马,伢子,你们和那于水中跟了咱家多少年了?”
“回公公,快三年了吧。”
“这三年里,咱家对你们怎么样,实说。”
“公公待我们犹如亲生,提携教导和关心一样不少。”
“我可曾问你们要过一个钱财?”杨公公把头凑过去问。
“不曾,反倒是过年过节把宫里赏赐的带出来给我们。”
“嗯,还是有点良心,记得就好啊,记得就好啊。”杨公公苦笑着一声叹息:诶······。
“公公,您今儿个这是······。”
面对伢子的疑问,杨公公没有回答,只是兀自望着楼板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三那时因为逆太平公主的旧事翻查,受到了原为千牛备身的罗龙帆的牵连,要被杀头,是也不是?”
“是,是,我们不敢忘啊,我们一直在沙州看城门,因为父辈在复辟中身死受功,被调到掖庭局看门,我们一直以来就是看门的,不识字也不认书,我们只是跟他走得近,并没有和他··做任何事”。
“咱家知道,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不知呢?不然我会求惠妃娘娘保你们吗?”
“我们一直没有忘记公公的……。”
杨又打断了他们的话说:甭管有没有吧,反正事情都过了,那罗龙帆好像是被发配到了黔州吧。
“是的,公公。”
“我听说那于水中暗中还与他有联系。”
“这,这·······”
“怎么,咱家几载贴心贴肺,换不来你们几句实话吗?”。杨公公压低音量狠狠地凑着身子问。
“有,有,那于水中和他是有书信来往,于水中说罗龙帆传信来,说是被原来的渝州长史赏识优待,但自己觉得不自在,便和几个刺配的兄弟到了那巫峡棺山的老山里自立为主,靠勒索过往船家得物资和生活补给,日子过得那是不亦乐乎。”
“这么说,那是自立为王还是占山为匪了呗。”
“没有,既没有自立为王也没有占山为匪,就是以各种名义强行欺压过往弱势船家,官船也是从来不碰,据说还认了一个朝廷大员做义兄,一切听他调遣。”
“噢,找了个靠山,欺压良善,嗯,不错的很啊。”杨公公一边说,一边端起来一碗酒,一饮而尽之后,一把将碗摔碎在地,又停了一会说道:那他确实该死。
“说,原来的不计,你们这次来,勒索了多少钱财?敢有一句假话,别怪咱家从此与你二位再无相干。”
“公公,公公。”老马和伢子仿佛实在是说不出口,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杨公公不停地用手拍打他们面前的桌子,一边拍打一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快给老子说,再不说,补救的方法都来不及了,快说吧,二位先人,难不成你们是想进大理寺去说,还是到阎王那里才交代呀!
“说,说,都说······”老马低声,赶快回答道。
“都是于水中叫那样干的,他是我们头,以往也那样干,也没见出多大事,所以······。”
“那他现在在天上飘着,叫你们去陪他喝酒,你们怎么不去呢?”杨公公讥讽道。
“哪里?在哪里?”杨公公那话直吓得那伢子一个激灵,四处张望不安起来。
“你傻呀,公公不是那意思。”老马使劲拍了伢子一巴掌。
“这次一共弄了多少?”
“这次一共有,这么多。”老马用右手比了个三的手型。
“噢,三十两噢。”杨公公松了一口气。
“不,不,不。”老马不停摇头。
杨公公见他摇头,一手扶在桌沿上说道:三百两?
“不,也不,不。”伢子也跟着摇起了头。
杨公公见状,整个身体倾压在桌沿上,睁大眼睛道:“三,三,三千?”
“有人命吗?”
“那,那可没有,真没有,公公。”
“有逼迫不自愿的良家女子和低阶官宦人家女子入内教坊待选乐官没有?”
“没有,没有,他们都是给了些许好处,我们就另外网罗,没逼。”
“噢,那便是贪赃人数一千两,虽按律当死,但当可以经过疏通人情,不至砍头,那就好,咱家这个监察失职之责也便不重。”杨公公舒了一口气,打算吃菜。
“不,不,不,杨公公,是每个人分了三、三、三千。”老马吞吞吐吐地继续说。
杨公公一看,一听,瞬间心口一堵,眼睛一黑,斜倒在后墙上,一动不动。
老马和伢子赶快过去,掐人中舒缓胸口。
杨公公本不是晕倒,想来自是听到几人贪腐的钱数太大,有些绝望而已,那老马和伢子两个废物只道是晕倒,赶快过去施救,侍卫的手能轻吗?直掐人中,疼得杨公公哇哇直叫。
“哎哟,哎哟,哎哟。”
“好些了吗?公公?”
实在疼的受不了,杨公公使劲一脚蹬开掐人中的伢子。
“你们阁臣中有靠山吗?”杨公公一边有气无力地起身一边淡淡地问他们。
“没,没,没有。”
“那你们还敢拿那么多,还帮着于水中篡改、隐藏路引和那些姑娘们的籍地,你们是当真不想活了呀,我也不明白,那苏老儿为什么没有当即把我们一起砍了,只杀了那该天杀的于水中,留咱家受煎熬啊。”杨公公起身,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地往楼下轻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下去,出得门来,朝内教坊益州遴选驿馆而去。
老马和伢子叫了许多声杨公公,那杨公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唐贞观律法:吏贪污且枉法六十两死,吏贪污不枉法流放,最高可达三千里,民偷盗无死刑,置流放;后根据世道变更逐渐更改相关法令,至开元十年,大唐开国宰相裴寂之曾孙裴景仙贪赃枉法两千两白银价值财物,事发逃匿,后被擒,杖一百,流放岭南。
“这杨公公胆子也太小了,我们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到于水中身上不就行了,怕什么怕?”。伢子不满地对老马说。
“废话,你几年来,何时见过杨公公这样,就算那次我们牵连进罗龙帆的千牛卫谋反的案子里,也没见他这样过啊。”老马冷静地看着窗外说。
“一个阉人,他懂个屁,只知道翘个兰花指,娘们嘻嘻的叽叽喳喳,诶,老马,你能背大唐律令吗?”
“你会吗?”
两人一边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菜一边互相问起来,仿佛压根就没出现过杨公公一般。
“会个屁,大家都是粗人耍棒弄枪的,去背那玩意干甚,又考不了状元。”伢子说。
“我们待会还是去找几个代写书信的夫子问问吧。”
“嗯,好好好。”
二人赶快下得楼去,到处寻找代写书信的夫子,没多远便找到了一位花白胡子,瘦瘦的老夫子。
“夫子,你会唐律吗?”
见二位穿从六品武官服,那夫子也是很紧张,忙道:会,会,不知两位官爷······。
“噢,我们奉令抓到一个贪赃枉法的小吏,将才被他逃跑了,我们是武人,也不识得那么多律条,便找来问一问,看看他犯了多大的法令,好加紧追捕。”老马撒谎道。
百姓之最恨,除了直接和他争利夺财者之外,恐怕就是贪官污吏了,别看那老夫子是代人书信,要道礼仪规矩,他懂;只是那枯燥拗口的律法令条,估计他也不清楚,只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听闻经验来说。
老夫子义愤填膺,兀自思考了一阵,站起身来道:贪一两罢官,贪五两坐监,贪十两流放三千里,子孙男为奴,女入官妓,贪二十两斩立决,贪三十两以上全家流放,贪五十两灭一族,达八十两者灭三族,一百两者灭九族。
那夫子煞有其事地背诵,还表现出思索的模样。
这一说,直将老马和伢子吓得一身冷汗,心中慌乱不安,便是强作镇定丢给夫子了两个铜板,道:你当真,没记错。
那夫子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半睁眼睛道:怎么?法令惩罚得轻了?
“噢,不轻,不轻,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二人一边回答一边往前走了。
“老马,我怎么觉得他在胡乱说,要不我们再找一个夫子问问,确定一下?”
“也好。”
二人又找到了一位夫子,这次选了一位儒家先生。
还是同样的理由去征询那夫子。
那夫子一听瞬间来劲,狠狠地咬着牙道:贪十两斩立决,二十两坐全家,五十两剥皮实草灭九族,一百两者,其家人外出,人尽可杀剐之。
二人怎么觉得这老夫子口里全是虎狼之词,先前的老夫子说的头头是道,条条清楚,那可能才是真的,便问道,贪一百两者,其家人外出,人尽可剐,这真是法令上的?
“当然,凡事讲理,你试想,贪一百两者,家人猪狗是否都是靠那一百两喂养长大?”
“那······”老马和伢子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请问,全是食用民膏民血者,一窝之种,民剐杀之有错吗?”老夫子嚣张地问道。
“这,夫子说的这······”
“你们真是官爷吗?怎的不懂法令?莫名其妙!”老者教训道。
二人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盘算:两位老夫子说的尽管不一样,但肯定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吧,反正自己贪的都是最后那一条上之后更严重刑罚了。
二人没说话,穿过一个巷子,再也迈不动腿了,便只好找了一个偏僻的石梯坐下,相对寡目、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