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打算先沿天苍山脚岷江旁的官道步行,到半个时辰之外的灌口镇上过夜,第二天再雇上一辆代驾马车,天黑可到成都府,再在自家的产业客店大肉大酒来个饱腹酣醉。
第二日便可见到恩师赵蕤,还有自己那刁蛮烦人在成都府看持家业的妹妹,诶,没办法,暂时见不到两位持重少言的大哥和那阔绰大方的父亲,因为他们在老家绵州。
岷江旁的官道,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硬土路,往西愈高,通向与吐蕃临界的边城松州,往东则愈平,通向天府中心成都,是一条链接大唐西川中心与吐蕃的路,近两年来偶受吐蕃袭扰,战事也有发生,鲜可见军队和辎重往北而去。
李十二到了黄帝祠,站在黄帝祠门口的石台上,便可俯瞰到岷江自西往东奔腾而来,清澈泛白的江水灌入都江,再分流成内外江几股水流汤汤而去,而那岷江南岸不远处便是官道,时至未时,往西望去重山万里,杳无人烟,李十二坐在崖台上歇息,惬意地欣赏这青山白水、郁郁葱葱的世界,毕竟自己再往下就要离开这里了。
约莫过了一会,见到自西往东方向隐约有一个东西在蠕动,越来越近,噢,原来是一个人拉着什么东西,又近一些了——一个灰色服饰的男人拉着一坨绿葱葱的东西,道路西东高低走势,所以倒也不是很费力,就是雨后路滑,多次停停歇歇,料是怕滑入沟中,故行动非常缓慢。
见那拉东西的人从右侧没入一座小山丘之后,又从左侧出来,李十二伸了个懒腰,吃起了野果,噢,原来是拉的树枝啊,他拉着车——不,也不叫拉车,因为没轮。
“这漫山遍野都是松柏树枝,这人还拉着从那么远的地方往东走,车也没轮,仿佛是一块门板,走走停停,生怕那板上的松枝掉落一般,太奇怪了。”李十二兀自想着。
“诶,仁兄,可是到灌口镇上,前面也有香油松,何不卸掉,到了再寻些带上回去,何必舍近求远呢?”十二俯瞰着已经正对自己在官道上拉树枝的人大声喊道。
那人仿佛也听到了,停下抬头望了望自己,反倒去扎了扎那些树枝,扎得更紧实,生怕它们掉落。
“嘿,真倔。”李十二起身往山下去了,料想可在官道上与他相会,倒可以解个究竟。
终于在一处缓坡前相会了,坡虽缓,但他仿佛是拉不上去了,那一堆松枝斜停在路边,李十二快步上去: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不用!”那人见李十二意欲靠近,一下挡在松枝前,赤崖咧嘴拼命般朝十二嘶吼:不用,不,不用。”,他一手护住身后的树枝,满目斜视,浑身发抖地仇视着李十二。
约莫比自己略矮,呈条块状的头发凌乱地覆盖了部分满是污垢的脸庞,满身泥泞下依稀能看出发硬的棉衣,严严实实、臃肿地裹在身上,连脖子都看不到,双脚也满是泥泞,看不清是否穿了鞋,满手掌脓疱,身后仿佛是用几根树干和藤蔓交织起的架子,托着并不多但满覆且茂密的松枝,前面也是粗粗藤蔓胡乱交缠成绳,已然干枯,两头绑在那松干架子的两边,想是用来挎在肩上拉动,散出一股巨大且酸臭难闻的味。
见此状,李十二强忍住恶心,不再靠近。
好臭!
李十二捂住鼻子退了几步,心想:疯子的世界或许只有他一人,我看来苦,或许对于他来说正享受和沉迷。
世间有两大愚蠢,参观疯子的世界和领略傻子的思维,十二没再管他,往前走去。
那疯子见他往前走开一段距离,马上小心地去查看有没有快要掉的树枝,将之扎好,以免掉落。
他又将腾绳挎在肩上,准备往前拉。
李十二走到坡顶,又回头看了看那疯子;那疯子抬头看见十二在回头看自己,便立马不动,狠狠地对视着十二。
十二快步下坡,走出去很远,找了个路旁的石头坐下,远望着缓长的坡顶,许久许久,没有看到那疯子的身影上来。
“啊!啊!”坡后传来撕心裂肺且极度绝望的叫声。
“啊!呜呜呜呜。”又是一阵。
李十二立马起身朝坡顶跑了回去,但见那疯子坐在藤架的前面,蜷曲匍匐在地上,一边喊叫哭泣,一边使劲捶打着地面。
十二快步过去:原来是那用来拉力的藤蔓干枯时久,在这次上坡受力中恰巧断裂,一部分后面的松枝散跌在半坡上。
没有多看也没有多想,十二压低声音缓慢地说着:老伯,我来帮你把它们推上山坡行不行?
“啊,呜呜呜,”那疯子并没理会自己,依然埋头哭叫着,还一边哭一边用拳使劲击打自己的胸口。
“别,别,我来帮你把它们弄到坡上就走,你放心我不会拿的。”李十二一边说一边靠近那些枝堆。
“我的天。”李十二的脑袋立时懵逼,一片空白;走近的他仿佛在跌落了部分松枝的后面看到了露出来的是破烂的裤腿外一双人脚——乌癍点点,蹬地般挺直。
一股巨大的恶心涌上喉头:喔,喔两声干呕。
李十二第一次见真正的死人。
那疯子仿佛感应到了,猛地转头,见事已败露,便急说:求求你,别报官,求求你,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哥哥,求求你别报官!
十二还有些懵,在那疯子的不停乞求下冷静了一些,退开到一边,右手紧握轩辕赤崖剑,愣愣说道:报官?
“别别别,我叫许少宣,家住渝州夔门往下的荆楚之地,这松枝覆盖的是大哥的尸身,原本在京城做官,两年前因牵连韦氏谋反被降罪,因祖父原在京城朝中有些许渊源人脉,大哥并未成家,故只牵连了少数与大哥走得近的亲戚,没收了部分家财,将大哥充军剑南道松州作罢,家丁奴仆纷纷四散,近亲近邻也怕牵连获罪,做了鸟兽散,一时间家中有产业却荒废无人置,有庄园却空无人室,家中只剩下了自己以及从小失亲的贴身丫头,还有卧病不起的父亲,两年来,家族本在慢慢的修养经营中有了些许起色,但年前噩耗瞬至——长兄到松州染疾病重,家中本还有一个哥哥外出云游,然数年毫无了音讯,在内外紧急时,竟无一人愿意与涉及大罪的此事沾边,于是便搁置家业,拜托丫鬟照顾年迈的父亲,自己只身一人前往松州。”
李十二听那人用沙哑的声音讲诉着悲惨的经历,插言道:病重,这怎么?
“我疯狂地往松州赶,到了才得知大哥已于日前亡故,并不是死于急病,而是在与吐蕃的乱战中战死,他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有重病在身,与其说是上战场,不如说是为他人挡箭,就这样被乱马踏死于川主寺外,我欲雇人收尸至渝州,然后再花些钱雇一野船将大哥的尸体运回老家,想也艰难,但我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大户名门,带的盘缠丰盈,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也不难。”
“那怎么······”李十二有些相信了他的话,在他的嘶哑的声音的感染下,多了一份悲伤的同情。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守门城卫或许是怕事情流传,或许是确实有规定,也或许只是依规办事,说大哥等一批犯人身冒脓疱,怕是有传染大病,只能就地掩埋,不许收尸回乡,其他那些人在游走求助下无果,眼看也花光了盘缠,一部分便空手回乡,一部分游走得法的得了些家人生前遗物便也离去,我一直没走,四处周旋,花光了身上的两千两白银和一百两黄金,连身上的所有必须随身的饰品都一刮而尽,才得来一个法子,就是那侍卫们将我大哥的尸体单独留意,埋在那千人坑的特指部位,等一切妥当,专门巡逻疏忽,让我自己去刨出来带走。”
“太贪婪了,连回程的车马食宿钱都没给你留?”李十二有些气愤。
“留车马钱,就那样还嫌不够呢······”。
“怎的,还不够,要带怎的?”李白将右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拍。
“狼有狼道,狗有狗贪,他们将大哥的尸体埋在紧紧打夯的土下,我一介弱子,根本就刨不动,说是叫了两个当地农夫帮我一起挖并抬到官道上,再帮我运到灌口,叫我也给些碎银;也怪我,倾囊而出,确实已经身无分文,早知道我当时留一点就好了,最后在乱葬岗外找旧烂军袄换下身上的缎袄袍子给那两个农夫,他们很不情愿之下,见我确实搜干刮尽,或许也有一丝恻隐,方才帮我把长兄的尸身刨出来送到官道侧安全的林子里,也许是好处没给够,也许是怕担责任,接下来就放任我自生自灭,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嘶哑得逾加厉害,伴随着不停抽搐的哽咽。
“一路走走停停,一定是摔了千百回才到得此吧!”李十二打断他的话。
“呜呜呜呜····”他再也无法讲述,一双布满脓疱的手捂住脏的看不清的面孔放声大哭了起来。
“许兄年方几何?在下李十二,年至弱冠。
“我小你,小你两岁。”许少萱一边抽泣一边说。
“兄弟孝道气节令李十二佩服至极,我助你!”
“真的?李兄,待我回到家乡,一定给你很多钱,你放心,我家里有钱,十倍百倍都成。”他嘶哑着向李十二叩起了头。
李十二说完话并未理会他,径直起身往前奔去,他是去附近找牛车或者马车,管他什么车,只要能拉就行。
可他们俩都是太年轻啦,这种秽事,哪里那么好找车马?
一连找了两辆车,给大价钱,人家一看是拉死尸,而且还是浮肿发腐的尸体,话都没回便跑了。
第三辆也不愿拉,但总算是开口给了他们两个人一个靠谱的主意,建议先将那腐尸就地在他家的地里埋葬,然后回家,待合适的黄道吉日再来迁葬回家,既合时宜又合礼节。
那农夫就其大哥尸体的腐烂程度和时下制度、气候等几个方面说服了许少萱和李十二。
李十二掏出两锭白银径直塞到那老汉的手中问道:够吗?
两锭白银可是二十两白银,可是那老汉一家不吃不喝两年的收入,暗自掐了掐自己,怀疑是在梦中,“啊,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钱财本为人用,若去此功能,不如粪土,拿去吧,只是事要办周全。”
那老汉喜出望外,一边不停鞠躬感谢一边不停说着够了够了够了,一定安排好。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李十二和许少萱跟随那老者,将许少萱的大哥尸身停到了距离那老者屋外较远的一块空地上。
许少宣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际遇,生平十余载,自己家也算是大户名门,一向出手阔绰,但也是铜钱予人,这哥哥出手就是两大锭足两白银,为今自己已入绝境,得此人相助实乃万幸,恩重无以为谢,言辞反显虚伪罢了罢了。
老者向二位解释说:异乡客地,为免引起当地人的反感和一些风俗禁忌,只好在求全礼的情形下先速速下葬得安,将来再将其迁葬回去大办祭奠。
李十二和许少萱自然明理,感激之余自是听从安排。
接下来那老者便拉着二人去选了一块背山面水的地之后,立马陆续召来了安排丧葬的道师和相关人等,并去集市仿着李十二的身材里外买了全套衣服给许少萱,,当即安排烧水给许少萱洗浴一番,可谓是相当细致到位。
换洗一番的许少萱穿着那套比对李十二买的袍子出来,显得特别臃肿宽大。
李白近身见得:许少宣粉面浓眼,倒也怪,一个男儿却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细弯的柳眉让人怜惜不已,嘴角一颗淡红色的小痣恰到好处,点缀着那闭口还言的小唇。
许少宣见他盯久了自己,便沙哑地开口道:李兄,这袍子稍稍大了一点,无妨,无妨。
双方抱拳互施一礼。
之后,李十二见那农夫一家憨厚老实,做事也还算周到,便又给了一锭银子给那农夫,以表达谢意,也让他们在帮许少宣办事时没有任何懈怠,再将一身脏兮兮的许少萱拉到一边,将剩下的两锭共二十两白银交给他说:许兄,你办完事休息几日,自拿去当车马盘缠,若是丧事还有用处尽管用,之后可往东南八十里之外的成都,那浣花溪畔任意大的酒肆寻问李十二的名号便可找到我,许兄孝义不输董仲虞舜,十二荣与许兄为友!
许少萱如何都不肯再受那二十两白银,只欲跪下示谢,被李十二一把拉起并说道:你我年龄相仿,既能相遇,自是缘份,然,男儿义重于天,怎可为区区黄白之物而屈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十二不好他人跪礼,望许兄成全!
李十二此等一言,已然让许少宣无法下跪。
“此等大恩,我许家全府一跪也自是受得起的,何以不受?”许少萱一边滴泪一边说。
“你说有便有吧,但既便有大恩,咱们男儿记于心中有缘图报,无缘常感激怀念也是一事,何必流于这些表面的虚假客套,世间之事,十二以为,愿帮者无谢也伸手,不愿帮者万谢也不会抬手,今日换做是他人也是如此,并非为你一人,你若真有意,他日我十二到了荆襄再论如何?”。
见他如此一说,许少宣只能是默默流着泪,看着他怔怔地说:那,那好,咱们一言为定,荆襄安陆见。
“好,荆襄安陆见!一切已然妥当,十二欲先行成都,告辞。”李十二随性地马上回了他话。
许少宣欲有千言,却无法成文,只得作别。
望着远去的李十二的身影,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大自己两岁的李十二,他——一袭白袍、仗剑快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