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三月后。
是一个天气凉爽的夜晚,虞桑宁临盆的日子。
那日虞府里来了好几个接生的稳婆就在院子里候着,个个都是有经验的老手,就怕虞桑宁分娩途中出现半点差池。
冬凝和夏岚在门外着急等候,虞家二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时候才是最让人焦急的。
虞桑宁是亥时一刻开始有动静的,可如今都已经快到子时了,屋里面时不时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哭泣声,下人们忙前忙后的,往里面端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抬出来的则是更多的血水……
是难产。
但好在里面的稳婆经验丰富,她们稳住了虞桑宁的情绪,让她休息了片刻之后,又鼓励她继续用力……
时间过得很慢,因为疼痛的缘故,虞桑宁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意识逐渐模糊,可身体撕裂的疼却还在不停的折磨她。
……
子时三刻,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啼声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这夜晚的寂静。
全府人的心,也在那一刻,终于落下。
谢天谢地,一切顺遂。
看完虞桑宁和刚出生的孩子,冬凝瞧着时辰不早了,于是起身离开。
她现在是江夫人,身边也有个乖巧伶俐的丫鬟伺候着。
出了虞府的大门,和往常有些不同,冬凝带着小丫鬟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丫鬟不解,于是开口问道:“夫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冬凝笑了笑,道:“去后门一趟。”
丫鬟点了点头,还想开口问些什么,抬眼却看见了静谧人迹罕见的虞府后门口,停着辆马车,而站在马车前面的那位,正是江望。
他看见冬凝过来,脸上紧张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如何?”
“虽是难产,但好在……母女平安。”
冬凝的声音不大,传进了马车里。
母女平安……
周宴南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真好,是女儿……虞桑宁给他生了个女儿。
只是,难产的话,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吧?
这么重要的日子,周宴南却只能偷偷的躲在这院墙之外,默默陪着她,等着她的消息,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一想到,虞桑宁疼了那么久,他就心如刀割。
周宴南一直都知道的,虞桑宁最怕疼,她那么柔弱,那么爱哭……今晚肯定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坐在马车里,双手紧紧捂着脸,不动声色却早已泪流满面……
江望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冬凝也顺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马车上,冬凝聪慧体贴,她早就猜到了……皇上会来,所以特意带着丫鬟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虞家后门,只为告诉江望,告诉马车里坐着的那人一声:母女平安。
只是从始至终,周宴南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亦没有见到过虞桑宁。
虞国公家的嫡小姐,未成婚却生了个软萌可爱的女儿,这事几乎上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但却没有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
其实他们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是没人会把这个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心照不宣,也是对天子的爱屋及乌。
每每念及此,虞桑宁都不由得感叹:上京城的风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
孩子刚满三个月,虞桑宁身体也恢复如前,可是宫里突然来了消息,让虞桑宁去一趟宫里,带着孩子。
这次倒不是周宴南下旨传唤的,而是太皇太后。
虞桑宁虽有些为难,但也能理解,毕竟是周家血脉,太皇太后想见自己的曾孙女,她不好拒绝。况且,一直以来,太皇太后对她,对虞家都挺好的。
虞桑宁和夏岚一起带着孩子,去了一趟慈宁宫。
太皇太后对这个孩子的喜欢不言而喻,前前后后打赏了很多珍贵罕见的奇珍异宝,虞桑宁也大大方方的接受了赏赐。
“可能是年纪大了,哀家一心只想着皇帝能多有几个孩子……周家不可一日无后啊。”太皇太后拉着虞桑宁的手念叨着:“可自从皇帝登基以来,这后宫仍旧空无一人,别说传宗接代了,他就是连个枕边人也不肯找啊。”
虞桑宁听完心中有一丝愧疚,温声细语的安慰她:“皇上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小公主和小皇子,太皇太后好好保重身体,定会如愿以偿的。”
“桑宁,你与皇帝的事情哀家也听说了不少,想管却力不从心,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哀家不便多说。”
“嗯。”虞桑宁低着头,回了一声。
“有件事,哀家擅自做主不知你会不会介意?”太皇太后试探性的问道。
虞桑宁摇了摇头,答:“不会。”
她心里大抵是能猜到的,既然进了宫,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哀家让人去请他过来了。桑宁,你与皇帝之间再怎么别扭,可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爹,无论如何这血缘关系都是割舍不掉的。”
虞桑宁道:“嗯,桑宁谨记太皇太后的教诲。”
虞桑宁转过头看了一眼夏岚怀里抱着的女儿,眼神淡了淡,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的。
扰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
“太皇太后,皇上到了。”宫女进门来报了一声,只见太皇太后轻轻点点头。
虞桑宁听到这话,便自觉的轻轻站起身。
可能是那宫女的声音有些尖细,把孩子吵醒了,好在她并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好奇的看着这陌生的环境。
周宴南一身亮黄色龙袍,一头乌发高高竖起,但未戴冕旒,剑眉星目,面容俊朗,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一进门就盯上了虞桑宁娇小的身姿,再也挪不开。
只是……他的腿依旧没有康复。
虞桑宁低着头,身体轻盈的正欲往下跪,周宴南伸着手想要去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跪的,可她似乎有所察觉周宴南的动作,手臂微微往自己身上靠了靠,轻巧的躲开了他。
“参见皇上。”
周宴南的愿望落了空,无奈道:“平身吧。”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他那条腿,心里有些不满,但还是和颜悦色的说了句:“皇帝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过来看看你的孩子。”
周宴南抬眸道了声:“是。”
这几步路他走的有些犹豫不决,似乎每走一步都在用余光看虞桑宁的脸色,他迫不及待的想见自己的女儿,却又很在意虞桑宁的情绪……
“夏岚,给皇上抱一抱孩子吧。”虞桑宁轻声吩咐道。
“是,小姐。”
太皇太后冲着虞桑宁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周宴南双手轻轻的接过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抱孩子这种事情,他哪里经历过啊,更何况……这么小一只,软糯糯的,仿佛碰一下就会伤到她。
那孩子倒是乖巧得很,周宴南抱着她,她也不哭,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三个月大的孩子眼里,很多东西都是新奇的。
“真好看,真可爱……”周宴南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太皇太后和虞桑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他缓缓低头嗅了嗅,原来小宝宝身上的味道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香香的,甜甜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奶香味。
周宴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拥有这么可爱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这是虞桑宁和他的孩子。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愉悦呢?
夏岚见他动作僵硬,有些紧张,于是小声提醒道:“皇上……你可以多走动走动的。”
“我怕会吓到她。”
夏岚笑了笑,“不会的,这孩子胆子大。”
周宴南点了点头,外面风大,他便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每一个动作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这模样又傻又愣的,倒是把太皇太后和夏岚都逗笑了。
虞桑宁抿着唇,看向他们的父女的时候,目光柔柔的,细长的眼尾微微扬起。
“桑宁,哀家刚才忘记问了,这孩子取名字了吗?”太皇太后突然发问。
“回太皇太后的话,小名叫念念,大名……暂时还没有。”
“念念……名字也好听。”周宴南跟着念了一遍,然后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太皇太后道:“既然没有,那不如让皇帝给她取一个?”
虞桑宁心里一颤,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有些为难的看着周宴南。
这求助的眼神,周宴南瞬间就明了。
周宴南向来做事说一不二,干脆利落,可每次碰上和虞桑宁有关的,总会忍不住心软下来。
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帮她开口解围道:“祖母,取名字这事还是让桑宁来,她取的好听些。”
“这孩子甚是乖巧懂事,哀家年纪大了,闲来无事只会胡思乱想,你若是有时间就带着孩子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哀家见了念念心情也好。”
“是,太皇太后。”虞桑宁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一口应下,毕竟……不能驳了她老人家的面子。
周宴南知道她说了违心的话,但他不想让虞桑宁做她不喜欢的事情,“祖母,这孩子还小,桑宁身体柔弱,怕是经不住这来回奔波,您就别为难她了。”
这话要是搁虞桑宁,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她虽骄纵任性,但那也只是对周宴南才会那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皇帝是铁了心要维护虞桑宁。
可偏偏太皇太后不依不饶就算了,还更加得寸进尺了:
“如果桑宁觉得劳累,不如就这样……哀家若是想见念念了,就让人去把孩子接来宫里住几天,宫里的奶娘也会把念念照顾得很好,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这般为难许是有些刻意了,念念才三个月,难道他们就要想方设法的把孩子从虞桑宁手里抢走吗?
虞桑宁皱了皱眉,脑子里全是太皇太后说的那句话,心里委屈却又不敢说,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那破碎的模样,让周宴南瞧见了心疼得不行。
“祖母,适可而止吧。念念还这么小,怎么离得了娘亲?况且……念念是桑宁的孩子,更是她的全部,您这样做,岂不是伤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
周宴南倒也不怕得罪这个祖母,今日她这说法确实有些过头了。
他虽贵为天子,但是从未想过要去为难虞桑宁母女。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于是起身淡淡说了句:“哀家现在说话不好使了,罢了……这是你们一家三口的事情,就让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往门口走去,顺便把夏岚和慈宁宫的几个宫女一并带了出去,彼时……偌大的房间内,真的只剩了他们一家三口。
虞桑宁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见太皇太后走远了,这眼泪才刷刷的往下掉。
心里的委屈和无助让她再也忍不住,从前的虞桑宁就爱哭,受伤了会哭,生病了会哭,被人欺负也哭……
现在呢,她还是爱哭,却不是因为自己了。
因为念念,她变得敏感又脆弱,情绪时常不稳定,刚才听太皇太后那番话,虞桑宁根本不敢想象,要是念念不在身边,她该怎么过?
周宴南还抱着念念,看见她落泪便上前温柔的轻声哄她:“桑宁,祖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年纪大了,不与她计较。”
“再说了,我不是还在吗?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们分开,知道吗?”
周宴南越是哄她,她哭得越伤心,差点没哭成一个泪人儿。
周宴南没办法,转身将怀里的念念小心的放在床上,然后迈着步子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一把将虞桑宁紧紧搂在怀里。
此刻的他,顾不上虞桑宁会不会讨厌他,会不会生气……
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抱着她,轻轻拍着她背,然后告诉她:有他在,不会让别人把念念从虞桑宁的身边带走。
包括,他自己……
周宴南爱念念,但他更爱虞桑宁,这一点,毋庸置疑。
虞桑宁身子娇小,周宴南身材魁梧,她在周宴南怀里倒像是一只小猫一样,瘦瘦小小的,惹人怜爱。
周宴南低着头,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的发丝上,嗓音低沉又温润:“是我不好,都怪我……让你处在这个两难的境地,桑宁……别哭了好不好,是我错了,是我的错,没能保护好你和念念,让你委屈,让你伤心难过……”
他一遍又一遍的跟她道歉,并不是想要得到她的原谅。
周宴南只想让她开心,让她如愿,也让她自由……
如果,对于虞桑宁来说,他的爱真的是牢笼和枷锁,那他宁愿一辈子孤苦终老,也不愿折断她的翅膀,把她留在这宫墙之内。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虞桑宁的哭泣声小了,只剩很小的抽噎声。
但她还是任由周宴南抱着自己,紧紧的,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见她情绪好转,周宴南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虞桑宁若是再哭下去……恐怕他心都要碎了。
每到这种时候,周宴南就会开始怨自己,开始后悔,自责……若不是当初做了太多伤害虞桑宁的事情,如今他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是尽力了,就能做好的。
身为天子,周宴南或许努努力,可以让这天下人满意。
但他却拿虞桑宁一点办法都没有,进退是错,左右也是错……
好不容易虞桑宁乖乖让他抱了一次,这么久以来的相思之苦还没有解,床上的那小只便嘤嘤哭了起来。
周宴南这下可有得忙了,哄完大的又要哄小的。
听见念念哭了,虞桑宁比谁都着急,她快步走到床边,弯着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哄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她哄好了。
“要不……我再抱抱她?”周宴南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试探的问了一句。
“嗯。”虞桑宁吸了吸鼻子,声音哭哑了一些,眼眶也红红的,但她还是亲手把念念递到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