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府才走没几步,迎面就碰上了焦头烂额的虞国公。
虞桑宁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圣意,虞国公担心因此会触怒龙颜,这家差点就散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过上些许安生的日子。可奈何这个女儿太倔强了,他也说不动。
虞国公看到周宴南那一刻,心想坏了坏了,这该如何是好。
没一会儿功夫,府里的人全都知道了,皇上亲临府上。
虞桑宁已经更衣躺下了,听说他来了,眼下在正厅里候着呢。她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冬凝取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小声叮嘱:
“小姐,如今他身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你等会说话可要多加思量,别把人惹怒了。”
虞桑宁点点头:“我知道了。”
冬凝搀着她,一路从卧房走到正厅,虞桑宁抬眸发现正厅外跪着两三排人,整整齐齐的,约莫二十多个。
虞府的下人不多,跪着的这些已经是虞府全部的家丁下人了。
一来就给人下马威,仗着那个身份想欺压老百姓呢?
虞桑宁嘴上不说,却在心里恨恨的想着。
进了正厅,发现里面的人也全都规规矩矩的跪着,包括虞国公和虞夫人。
虞桑宁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她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宴南却还是听出这话里有一丝不悦的情绪。
他道:“不是说过了吗,你无需行礼……起来吧。”
虞桑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和母亲都没起来,所以,她也没打算起身:“民女不敢,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规矩?”周宴南皱着眉,脸色阴沉:“你若是懂规矩,孤今日就不用亲自来了。”
他心里大抵是有些生气的,这上京城里李琼都请不动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
虞桑宁也不甘示弱,小声嘀咕了一句:“皇上若是不想来,也没人敢逼你来不是?”
“你……!”周宴南气急败坏,心里是真恨啊,但拿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跪在旁边的虞国公赶紧开口解围道:“小女不懂事,还请皇上恕罪。”
周宴南叹了口气:“虞国公,你真是教了个好女儿。”
被他这么一说,虞国公头埋的更低了,半句话都不敢说了,只是用手轻轻扯了扯虞桑宁的斗篷,示意她赶紧认错。
虞桑宁自然是知道父亲的意思,可她那股劲一上来,更是占着周宴南的喜欢于是就骄纵了些。
她白了一眼坐在正堂上的那位,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我父亲有何相干?皇上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周宴南被她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那低沉严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孤看你牙尖嘴利的,活蹦乱跳的,根本就不像是生病的人……为何要骗李琼,说你身体不适?”
“回皇上的话,民女可不敢骗李公公,这可是欺君之罪,您就算给民女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你还知道这是欺君?虞桑宁,御医孤已经给你带来了,你若是没病没痛的,看孤怎么治你这个欺君之罪!”
虞桑宁一脸委屈,嘟着嘴大声道:“看就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说着挺直了身子,手臂从厚厚的斗篷里钻出来,掀开宽松的衣袖,将纤细白皙的手腕高高举起。
周宴南本就是想着带个御医来吓吓她的,谁知道她还真敢啊?
周宴南冲御医点点头,只见他恭恭敬敬的来到虞桑宁身边,将手指放在她手腕处,闭眼静听了半晌。
“这……”老御医睁眼,满脸诧异的看着虞桑宁,然后退了回去,俯在周宴南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只见周宴南那张脸上的神情比那个老御医还要夸张。
“此话当真?”周宴南简直难以相信他刚才听到的那句话,瞳孔震惊却又满脸惊喜。
老御医点点头回道:“千真万确,这事关乎姑娘家的声誉,臣不敢妄言。”
周宴南垂着眼死死盯着她,好像是猎人盯着自己的猎物那般,贪婪,肆意而又充满了占有欲:“知道了。”
周宴南掐指算了算,确实错不了,御医说虞桑宁有了身孕,大概是一月有余。
这不正是他临走前一晚的事情?
“都下去吧,孤有话要对她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这天子的情绪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没人发现,周宴南那只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捏紧了桌角,指甲差点陷了进去。
“是……”
得了准许,虞国公等一干人等这才起身依次退了出去。
……
正厅的门刚被关上,周宴南便迫不及待的椅子上站起,然后跨了两大步走到虞桑宁身边,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把她扶起,嘴里还念叨着:
“小祖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果然,那些人一走,周宴南便没了半点帝王的架子,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疼着。
虞桑宁娇嗔道:“告诉你什么?你是皇上……难道要我跑去宫里大肆宣扬,说我怀了你的孩子?还是说我未成婚就有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让别人耻笑?”
“谁敢笑你?若是被我知道了,非把他脖子拧断不可。”
周宴南俯身一把将她抱起,然后轻轻放在了他刚才坐的椅子上,自己则单膝着地,半蹲着贴心的帮她揉了揉膝盖:“疼不疼,要不要在让御医帮你瞧瞧膝盖?”
虞桑宁垂眼瞥见他那条右腿,明明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却还想着她的膝盖。
“跪了那么久,肯定疼啊。”她小声道。
“我刚才也没让你跪,是你说要讲规矩的。”周宴南一脸憋屈:“况且,后来我让你平身了……”
“我爹和我娘都还跪着,我起来干什么?”
这天下,哪有长辈跪着,晚辈起身的道理?
他周宴南是君王,天下人跪他是应该的,可在她眼里,爹娘还跪着,她就没有起身的道理。
周宴南道:“好好好,我知道错了,以后也不让他们跪了,行了吧?”
虞桑宁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他又轻声哄道:“不如,你和我回宫,我让内务府挑个良辰吉日,给你个名分,如何?”
“什么名分?”
“这还用问?我是皇上,你自然是皇后了……”
“可我不想当皇后。”虞桑宁一脸严肃,接着道:
“我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牵扯,这孩子是我的,我不想和你回宫里去,更不想我的孩子在那种地方长大。”
周宴南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问道:“为什么,桑宁……这是为什么?”
虞桑宁道:“因为我已经看腻了你们兄弟相残的场面,在宫里长大的人,和我们寻常人家就是不同。朝堂之上是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兄弟相争,父子相疑,后宫之中也不得安宁,除了争宠和攀附权贵,其他一切都是虚假的。”
“皇上,你是过来人,你好好想想……那样的苦和痛,我又怎么忍心让我的孩子再走一遍你来时的路?”
“况且,这孩子的到来是意外,我……”虞桑宁哽咽着,这话只说了一半。
周宴南好像知道了她剩下的话想说什么,于是小心翼翼的问她:
“真的是意外吗?桑宁,你不喜欢的究竟是这个孩子,还是我……?”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淡淡的说道。
“那你告诉我,临走前的那一晚,你为何会留下?为什么给了我希望的火苗,现在却亲手将它掐灭?”
周宴南以为那一晚,她自愿留下,自愿和他发生那些事情,或许就已经说明了……他还有机会,有可能。
虞桑宁从膝盖上把他的双手推开,“我……我当时也没有想这么多。皇上,我已经大大方方的承认这个孩子是你的,以后他长大了懂事了,我也会告诉他,他爹是你,这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逼着我们娘俩跟你回宫,回到你身边不可吗?”
“我会保护你们的,你刚才说的那些争权夺势也好,阴谋阳谋也好,通通都不会发生在你和我们的孩子身上,桑宁……你相信我好不好?”
“可是对我而言,从靖王府到皇宫,无非就是从那个你亲手打造的金丝笼去到了另一个更大更奢华的牢笼里,皇上……我不愿再做金丝雀……”
听到她这么说,听到她提及那些陈年往事,周宴南心疼的要命,他的心都快碎了:“那不是牢笼,宁儿,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钟情你吗?”
就差没把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了。
虞桑宁看他痛苦成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可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呢?
她比现在的周宴南疼上百倍千倍,甚至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
她调整了情绪,冷冷说道:“在我看来,你的爱和牢笼并无区别。你的爱是束缚,窒息;是压迫,威慑;是强势,霸道……以前你是靖王尚可将我禁锢在你身边,如今你是君王,若是执意要将我带回宫,我一介弱女子也是毫无抗拒之力的。”
“难道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咄咄逼人,不讲道理之人吗?”
“是……”
周宴南满眼绝望,无助道:“我说过,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桑宁,你想我怎么做?”
关于她,关于孩子。他想知道,虞桑宁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他本来是单膝着地,半蹲在她面前,没曾想这句话说完,周宴南想都没想就把另一条腿了放下来,整个人呈一个跪地的姿势……
虞桑宁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连忙伸手去拉他,却发现根本拉不动。
这……堂堂天子给她一个贱民下跪?这肯定要遭天打五雷轰,是要折寿的啊!
虞桑宁急了,却又不敢大声说话,深怕外面的人听见,于是只能小声道:
“你别这样……皇上,你起来说话……”
周宴南语气软软的回了一句:“若是我求你,你会答应和我一起回宫吗?”
“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和你此刻的作为……你不是在求我,你是在逼我……”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滴在他的衣服上。
他伸手替她擦干脸上的泪珠,言语中满是心疼和愧疚:“桑宁,我没有逼你……是不是现在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怎么做都会让你伤心难过?”
“可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桑宁,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你才会好受一些,只要你开口,哪怕把我这条命豁出去,也在所不惜。”他说。
周宴南爱惨了虞桑宁。从前他不懂爱,肆意欺她辱她,做了很多伤害她的事情,可自从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愧疚,甚至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现在呢?
周宴南只求能够弥补那些亏欠和伤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虞桑宁能够真正的原谅他,接纳他……
可惜,现在看来这些都只是奢求罢了。
“其实,不见就不会想起那些事,也就不会伤心难过了。”虞桑宁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不见,不想见,不想藕断丝连。
听到她这么说,周宴南只觉万念俱灰:“你执意要如此吗?桑宁……?”
“嗯。”
“那孩子出生也不让我看一眼吗?”他问。
虞桑宁:“你是孩子的父亲,自然是能见的……只是,我不想见你……”
周宴南:“……”
这句话,真叫人一半欢喜一半揪心啊。周宴南的那颗心一下就沉落到了海底,杳无音信。
虞桑宁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腰肢:“夜路不好走,还请皇上早些回去吧。”
周宴南没有说话,阴沉着脸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门口走去。正要伸手打开那扇门,身后传来虞桑宁的声音,他有些期待的转过身,眼光柔柔的看着她,本以为她要反悔了……
却没想到,虞桑宁说了句:“皇上宫中事务繁杂,日理万机,如果以后有事就让李公公前来通传即可,您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挺吓人的。”
周宴南身体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只冷冷的说了一个字:“好。”
世人都道,成了九五之尊,江山与美人,皆是手到擒来。江山他有了,可美人呢?
身为君王,周宴南此刻只感觉到万箭穿心,心有不甘,这其中的万般滋味,除了苦,还是苦,苦不堪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纵然不舍,但他终究还是守住了承诺,再也没有出现在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