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白色岩石搭建而成的游廊,两人走到了荷塘中央的亭子里。
周宴南收了伞,背对着她,缓缓开口。
“有一个小男孩,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被人追杀,他娘带着他,一路从江州逃到渭城,又从渭城逃到南海,他们跑遍了整个东梁……”
周宴南面色冷清的讲述着,眼波里没有一丝起伏。
“逃到幽州的时候,他早已娘疾病缠身,倒在了路上,幸得有养马人出手相救。只可惜,他娘没有撑下去,养马人见那小男孩孤苦无依,收留了他,成了他养父。”
“然后呢?”虞桑宁坐在石桌旁,双手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他带着男孩从幽州来到了上京城,用了三年时间,从一个默默的养马人,成了东宫最厉害的九牧监。”【注:九牧监是指专门为太子养马的官职。东梁皇室之人,个个爱马如命。】
她微微皱了眉,东宫……
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
周宴南接着说道:“后来东宫这个出了名的九牧监被皇上看中,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
“就在他被皇上赏赐成为御用九牧监的那天,养父回家对男孩说:‘你娘临终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世,但她希望往后所有的路,都是你自己选的,阿宴,你想成为何种人?’。”
虞桑宁手指一紧,眉心微蹙……
原来故事里小男孩,就是周宴南。
“男孩那时早就不是幼稚单纯的模样……他沉默了很久,他想起了六岁就开始拼命逃亡的童年,天南地北逃了三年,风霜雨雪里从来不敢停下脚步。想起来初到上京城,为了活下去,他与养父唯唯诺诺成了别人的奴仆,差点沦为乞丐的三年。想起了他在东宫马厩清扫,喂马,不人不鬼,为奴为仆还要被那些皇子权贵们踩在脚下嘲讽玩弄的三年。”
“三年又三年,他在一个又一个的三年里,煎熬着,隐忍着……”
周宴南冷笑了一声,“后来男孩说,若是可以选择,他一定要成为人上人。这世道本就不公平,出生卑贱就该被人肆意践踏,反之出生尊贵,就可以为所欲为,是非黑白颠倒。”
“所以,你选择了成为九皇子……”虞桑宁忍不住接了话。
周宴南:“总有人仗着权势踩在别人身上,只为了一时的逍遥快活,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那人上人?”
空气慢慢凝结,雨停了,但是头顶上的天依然灰蒙蒙的。
虞桑宁看着那个挺拔却有些落寞的背影,突然有些心疼。
原来,这世间千千万万种痛苦悲伤和绝望,他都体会过……
原来,有些人真的,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虞桑宁脚步有些轻,走到旁边和他望着池塘里的景色,翠绿的荷叶上集满了晶莹透亮的雨滴,微风徐来,雨滴点点滑落在水中,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夏日的荷花,开得正鲜艳,宛如仙女的裙摆,纯洁又清丽。
“九爷,一切都过去了,你看现在的你……不是好好的吗?”
虞桑宁本来就不会安慰别人,更何况是拥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往事的周宴南。
周宴南摇了摇头,“一句过去了,就能抚平那些受过的伤害吗?我曾经发过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天诛地灭。虞桑宁,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们。”
“他们是……?”
“不管是谁,我都会一个一个找出来,然后通通还回去……我还要让他们偿还十倍百倍!”周宴南眼里散发出阴森森的光芒。
“九爷,你的性情我或许了解一些,关于你要报复谁或者是用什么手段报复,我没有资格评价,世上本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这种说法,你要做的事,自然有你的道理。”虞桑宁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
“只是希望,九爷别忘了,在你暗无天日,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曾有人向你伸出了双手。你娘是最伟大的母亲,你养父是最重情义,坚守诺言的好男人,这些虽不足以抚平你内心的伤痛,但至少……这些真心实意的爱也曾温暖过你,不是吗?”
一阵冷风从水面吹来,冷得她一哆嗦,脸颊和鼻尖红彤彤的。
但她看着周宴南的时候,唇角微微扬起,清澈明亮的眼眸像夜空里的星辰,美丽又遥远。
周宴南目光定定的望着她,眼里说不出是何种情感。
很久之后,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才淡淡浮现出笑意。
只是他没有说话。
有些事,他也不愿告诉她……
其实虞桑宁说的没错,在他饱受沧桑,饥寒交迫,被人当动物一样侮辱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贵人。
但是不多,只有那么一两个。
除了母亲和养父,那是他唯一感受到的人间暖阳。
这一刻,他突然想伸手摸摸她圆圆的脑袋。
但是,理性战胜了感性,那悬在半空中的手,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两人就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看着远处。
过了好一会儿,虞桑宁抬手拍了拍自己脑门,转过身面对周宴南,“九爷,你还疼吗?”
这莫名其妙的关心让他一头雾水……莫不是问他的心?
疼不疼?
周周宴南语塞,不知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虞桑宁步子稍微靠近了些,满眼诚挚。
“什么意思?什么伤口?”他被她这古灵精怪的关心彻底搞懵了。
“九爷,想不到吧,我知道你的小秘密……”虞桑宁说着,得意洋洋的绕着他身边走了一圈。
“哦?说来听听?”
周宴南有些好奇,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那你乖乖站着不许动,无论我等下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
“随你……”他冷哼了一声,宠溺的看着她。
他倒是要看看,这葫芦里究竟买了什么药。
虞桑宁双手环抱在胸口,白皙细长手指轻轻敲打着肩膀,沉思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靠近他。
双手小心翼翼拉起周宴南的左手,把他的手掌放进手心,有股温暖的气息从指尖传来。
虞桑宁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准备去掀开他手臂上的袖子。
周宴南才突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心跳加速,他想伸手阻止她接下来的动作。
但为时已晚。
衣袖被掀起……
一道道丑陋且狰狞的伤疤,出现在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