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云寺,西去京都百里。
独占整座佛光山,打从山脚处的山门,直到最高处的金光顶,上下绵延近千米,坐落着几百间屋舍殿宇。
最初,法云寺不过是京西的一座小庙,那时候尚不叫这名,窝在当时还叫恩光山的半山腰上。
当年的法云方丈好心收留过一名男子,又违心的诳过了前来追讨逃犯的官兵。
谁成想那男子居然是奉诏进京接位的藩王,临到京师被突然冒出的一伙歹人截杀,所有的部属、随扈、奴仆、亲兵都被斩杀一空,只他在老太监的拼死掩护下逃进了恩光山。
许是他命里该有此劫,跨过了便鲤鱼化龙。
在法云方丈的帮助下,藩王剃光了头发扮作沙弥,以化缘的名义混进京城,联络上了本就要扶保他继位的大臣。
此后的事便顺水成章,藩王京内有了内助,京外招来了勤王的军队,一举挫败意图篡权自立的乱党,坐上了九五至尊的大位。
因为感念法云方丈,也因为有了一段假扮沙弥的经历,新皇自此认法云为国师,钦赐寺名“敕建法云寺”,一座荒野小庙转身成了皇家寺院。
此后的历代君王不断拨款拨地,大肆扩建,山上原本的道观被迁出,寺庙则统统并入,更将恩光山改名佛光山,意谓法云寺独享佛光沐浴。
人怕出名猪怕壮,寺庙却是越有名越好。
各地高僧大德纷纷应诏前来坐堂讲法,全国的有志和尚们自然找上门来寻法听经。
几百年间,那些有慧根的一代接一代脱颖而出,法云寺高僧迭出,声名愈发如日中天,如今已是号称东土禅宗第二祖庭。
第六十七任方丈净玄,灵根深种,自幼便有“佛童”之称,十二岁于水陆大会开坛讲经,不足三十便接掌法云寺。“慧海识真,佛法等身”享誉四海,86年来信众遍及天下,乃华夏禅宗公认的执牛耳者。
每有偈语必是振聋发聩,数月前,已有八年未曾开口的净玄,一句“吾身将灭,吾神极乐”一经传出,举国鼓噪。
皇帝亲派天使问询,老方丈也只在历书上了圈了个“正月十四”的日子,再不发一言。
于是,这被视作他的圆寂宣告,经由法云寺传谕天下。
然而,今时今日二月二都已过了,净玄依旧没死,好好地在静室打坐。
他的一众弟子既焦急不安又略感宽慰,急的是话早早说了出去,没兑现难免有损法云寺威名,安慰的则是净玄还活着,只要师父活着,就没人敢说三道四。
“尊者,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净玄的识海中传来低沉的问询声。
“贵为光明灯尊者,当早登极乐,才好照引众生,以佛法领迷途之人归往净土。”
千里传音的接引罗汉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净玄却是无动于衷。
堂堂的佛前光明灯尊者,好不容易在这污浊尘世渡完了劫,不赶紧回返极乐,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拖再拖?
两位接引罗汉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俩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前来法云寺,却被净玄赶到几百里外。
碍于净玄的身份,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每日不断传音劝说。
“尊者所说的前世夙怨,我等固然不知其情,但佛法精深如尊者,自应早早放下,脱离苦海,回头是岸。”
“……”
依旧没有得到净玄的只言片语回复,雷相与离垢无奈相视,不得不归坐暂告段落,以待下一轮的“好言相劝”。
“你们这些地府小鬼,也敢妄图勾我佛门尊者的魂魄!本座每每想起,便感叹三界失序,倒叫魍魉作乱!”
盘坐在云海之巅的雷相,声如震雷,喷出一股忿忿的郁气,手掌抬起猛地握紧,四道虚影自下而上,倏地穿破云层,吊悬在半空,笼罩在灿烂的夕照金辉之中。
“啊——!”四道虚影接连发出几声惨叫。
“你这和尚忒不讲理,我等鬼差前来,分明是依着旧日的规矩!倒是你等不由分说截下我们,是要坏了地府与地藏定下的协议么!”
说话的是地府拘魂司四十七殿司殿童立,他领命前来一为追查两名失踪不归的拘魂使,二则将净玄的魂魄勾回地府。
来之前商七七便交待他务必谨慎,避免与西方教发生正面冲突,若是对方用强,立即撤手,反正勾魂只是走个过场,犯不上大动干戈。
谁料他刚刚接近法云寺,就被雷相与离垢断了去路,直接拘困在这里。
夕照虽没那么酷烈,但无遮无挡的照射在幽魂之躯上,哪怕是有鬼将修为的童立与六十二殿司殿,仍感到不可遏制的焚魂灼魄之苦,更不用说其余两个鬼煞拘魂使了。
雷相日日苦劝净玄都被当成耳边风,回头总少不了拿四位鬼差撒气。
“雷相,放他们下去,困着就是了。”离垢摇了摇头,“虽说光明灯尊者地位不同,但大菩萨那边总要顾及些。”
不管修道还是修佛,除了那几位圣人超脱生死,生死簿上有名有姓的都会被拘魂,只是地府与地藏早有定议,像净玄这般佛门大德,勾回魂魄送去他那里处置。
自从地藏强势入驻地府,佛道明争暗斗了几百年,如今早已取得了表面上的和平共处。
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绝非上策,离垢当然有所顾虑。
“哼。”雷相猛一挥手,四道虚影转瞬坠落云海,“不过磋磨几个小鬼,连业障都算不上。”
“倒是你我领旨前来,却迟迟不归,该如何是好!”
“只要领尊者回返极乐,如何都是好。”离垢缓缓开口,“尊者既然要了却夙怨,我们便帮他了却就是了。”
残阳隐入地平线下,留下天际一抹绚丽的火烧云。
一阵轻风卷卷而来,消弭在法云寺山门之前,露出商七七银白色的倩影。
她俏生生的臻首微抬,端详着眼前高大的暗朱色山门与鎏金的五字寺匾,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存续近千年的佛门古刹,此时如同一只酣然的卧兽,寂寥无声。
不说西方护教的五方揭谛,护寺伽蓝竟也毫无动静。
商七七正了正头上“一生见财”的高帽,身为十大阴帅的白无常,肩负地府气运,她也只是略感诧异,片刻后轻轻抬起一只脚。
就在雪白的官靴穿透山门之际,两扇铜钮巨环的沉重大门缓缓向内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