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支笔…
徐渭将目光移向了另一支笔上。
这是一支象牙所制成的笔,笔管通体光洁圆润,闪着生辉的光芒,笔管上端则是刻着万国来朝四个楷书小字。
笔头处为紫毫,毫色黑紫,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油脂一般,富有光泽。
“好。这支不错。”
徐渭只是一眼便看中了这笔,虽说它还没有开过锋,但是沉浸在书法十余载的徐渭,对于笔的造诣自然是极深的。
“聚锋足,出锋长,锋颖直。而且头劲腹柔,举之不乏,按之有余。”
徐渭一边说着一边来回打量着这支笔,
“不知殿下过往,可学过哪些执笔之法?”
“执笔之法?学书法还需要学如何握笔吗??”朱载壡自然会握笔,但是他不明白写个书法跟握笔还有什么要紧的关系。
“回殿下,有关系的,下臣幼尚孙草,稍长师逸少,后得皇甫阅碑帖,日夜临摹之下,已得张旭几分风骨。”
这皇甫阅,其实算得上张旭的再传弟子,张旭之笔法先传韩滉、徐浩,徐浩再传皇甫阅。
“这张书所求者,雄逸,意态,故殿下在初学草书,先立筋骨,字的筋骨一立,便有血肉,而想要立筋肉,就需要藏锋。”
“藏锋??”
朱载壡又是一脸懵,好嘛,又遇到两个不懂的字。
“是的,殿下。”
徐渭倒是极为耐心地作出了解释,“这所谓藏锋,无非就两点,执笔在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草书用笔之势,最重藏锋。”
“锋若不藏,所写出来的字则有病,或沉,若涩。”
“为了避免呆板,同时让字有劲健之状,必然要侧竖令平,平竣使侧,疏肥令密,密瘦令疏。”
“而且笔不欲捷,若是太急,便成浡滑。”
“好了,好了。”
朱载壡听得云里雾里的,太多专业性的词语了,自己根本没能去理解,当即就打断了徐渭的话,“文长啊,你便直接跟孤说说这执笔之法吧。”
“殿下恕罪!”
徐渭也看出来了太子的不耐,心思一转便明白了自己刚刚说多了,于是乎一个拱手,恭声回道“殿下,这执笔之法,一般有五种,但是殿下想要练草书,那么就只能练执笔。”
“像是其他的都不妥当,”
“簇笔,聚五指于笔管处,以写急书藁草为好,但是殿下初学不适用。”
“撮笔,五指头聚毫端为止,往往写大书大字,殿下也不需去学。”
“而剩下的握笔,以及搦笔,或是四指,或是二指,都非书家所用,当年武侯倒是用过这握笔法,倚柱而书,但是这难度太大,殿下…呃…初学不适合。”
“嗯,孤明白了。”
朱载壡并没有生气,这直说了有什么好生气,只是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询问道,“那孤学什么??”
“殿下,您可以学执笔。”
“执笔?”
“对,这执笔,可写草书,有单苞、双苞两种。”
徐渭说到这,知道太子可能不理解,于是乎便再次开口解释了起来,“这所谓的单苞就是三指执笔,而双苞就是五指执笔法。”
“呃…”
朱载壡有些无语,好嘛这书法怎么这么多讲究,“文长啊,这三指和五指又是何解,两者区别是?你又推荐孤学哪个?孤之前写的时候都是三指啊。”
朱载壡也是一直在用毛笔字的,每一次批改题本或是奏本,甚至写书信都是要用到毛笔的。
但是这都是肌肉记忆,而且自己回想了下,自己小时候就学过书法的皮毛,之后便被嘉靖拉着读各种道藏…
“殿下,这平常的时候,用单指苞之,完全没问题,但是写草书就不行了。”
徐渭恭声解释道,“这三指执笔写出的草书,力不足而无神气,毫无骨法。”
“但是,这五指执笔就完全不一样的,这书之妙就在于执管,正所谓意在笔前,笔居心后,皆须存用笔法。若用五指共执…”
徐渭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开始在半空中比划了起来,“将笔置于这大拇指的中节处,而后再以两边小指齐助中指,那么指自然就实,而手掌处则自然就虚,这就是所谓的实指虚掌。”
“实指虚掌?”
“是的,殿下。”
徐渭点头接着朱载壡的话说道,“此执笔法可以绝其力势,画墨之后,可觉水之澄净,自然容与徘徊,意态雄逸。”
“好了,好了。”
朱载壡听到后半截,已经听迷糊了,自己作为一个后世之人,对于这国学的底蕴还是差了一点的,当即摆手止住了徐渭的话,问起了下一个问题,“文长啊,这大概多久能出个成绩啊,噢,不,成效啊。”
“回殿下,这书是急不来的,下臣以为殿下应当研精覃思,时复问本,不过期年,可渐致佳…”
“诶??”
徐渭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多久??”
一丝狐疑在其眼神中闪现,“殿下您不单单是为了收心??”
“是的,孤啊——”
朱载壡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桌上的玉壶春举起,给自己倒了一杯荔枝露,一边喝着,一边说道,“孤是想着写几个字给海瑞。”
“海瑞??”
徐渭眼中的惊讶之色闪过,这海瑞不是跟太子对着干的吗??太子不也是不在意海瑞吗??
“殿下您——”
“呵呵——”
朱载壡轻笑一声,呵出嘴中的些许酒气,“孤知道你心中所想,这海瑞啊,孤到现在还是不喜欢,无他,孤之前一直认为他严于人,而松于已。”
“但是呢——”
朱载壡说到这,话锋又是一转,“自从郑晓给海瑞泼了一盆冷水之后,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样,不单是将国家放在第一位,舍弃了小家,对于自己也是苛刻到了极点。”
“唐顺之多次来信,这信中都是在称赞这海瑞。”
朱载壡说到这,将目光投向了徐渭,“文长啊,你也知道的,这唐顺之是个傲气的人,当初啊,这人连孤都不放在眼里。”
“哈哈哈——”
朱载壡像是想起了之前的趣事,不由得在轻笑了出来,“能够被唐顺之所称赞,那么至少海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殿下…”
徐渭听了这番话,先是点头,而后又抬头看向朱载壡,“你…”
“诶,孤的面子是小事。”
朱载壡自然明白徐渭是担心自己面子上下不来,毕竟前脚骂人,后脚笑脸,这实在有些无耻了。
但是朱载壡没事,也不在意这一点,“孤要的只是实才!!”
“只要这人确实有才华,那么折掉孤的面子算什么,对于大明来说,还是赚了呢。”
“海瑞啊…”
朱载壡缓缓踱步在马车内,“孤是希望他真的能成为海青天啊。严已了,才能律人,才能管人啊,他是要做直官的,能克服掉自己的欲望,才是做好直官的第一步啊。”
海青天…
这三个字从太子口中说出,极具分量啊。
看来,太子之前对于这海瑞的期望是不小啊。
怪不得,怪不得。
徐渭听说那段时间,就是见了海瑞之后,太子很是生气,就连情绪也低落了很多。
之前的徐渭还很纳闷,怎么一个小小的知县,哦,现在是学谕了,会令太子如此大动干戈。
甚至还一连生了好几天气。
但是现在,徐渭有些明白了,想来就是因为之前的期望太高了,结果见面之后,那海瑞远远没有达到太子的期望,这落差让太子难受的吧。
不得不说,这徐渭确实是个人才,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将这个事情的缘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徐渭的内心所想,朱载壡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的声音还在马车内响起。
“所以啊,孤想要写几个字给海瑞啊,当做警言。”
说到这,朱载壡自嘲地笑了一句,“但是文长啊,你也知道的,孤这字,虽说规矩吧,但是也没有什么特色,而海瑞这人你也知道,犟的跟驴一样的。”
“明白。”
徐渭了然地点了点头,对于海瑞,徐渭也是有所了解的,“对了,殿下,那您打算写什么字给那海瑞啊。”
“诶——这倒是难倒孤了啊。”
朱载壡一时之间,自然也不能想出什么好的警言来,只能在马车上来回踱步着,一边踱步着,一边思索着。
而一旁的徐渭则是静静地等候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哪怕他的文才远超朱载壡。
但是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卖弄自己的文才呢。这一点情商,徐渭还是有的,所以他所做的只是等待。
时间没有过去太久,朱载壡已经有了头绪,当然不是自己想的,而是照搬了后世的记忆。
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外挂就是后世的记忆,其中也包括过去背诵过的古诗歌了。
“就写这四行字给海瑞吧。”
说到这,顿了顿,表情变化间,像是要酝酿些情绪来。“谪居正是庙堂恩,养拙刚于学谕宜。”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嘶————”
徐渭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尤其是后面两句话,徐渭感觉到一些震惊,“殿下,您这后两句话…”
“别,别夸孤。”
朱载壡一见到这徐渭的表情,哪里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拒绝了他接下来的话,“孤这两句话,不是孤写的,别夸。”
“啊,不是殿下写的??”
徐渭顿时懵圈了,这两句话,自己之前也没有见过啊,自己也算是群阅典籍啊,不应该啊,难道是内府的藏书?
又或是唐人的某本不世出的文集??
就在徐渭联想翩翩之际,朱载壡已经拉着他的手臂,“来来,来,这四行字啊,之后再说,你与孤啊,先练字,练字要紧。”
“诺——殿下。”
徐渭哪里敢提反驳的意见,当即有些拘谨地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