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海上风起云涌之际,南京城外,神枢营大营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此刻的朱载壡自然是没有接到柯乔的紧急来信,哪怕是用急递铺昼夜不停息地传递,到南京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完全不可能跟后世比,后世四百里路,可能几个小时就结束了,但是换作马车,要走上起码三天。
马车内,朱载壡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徐渭和自己。
“殿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徐渭抬起头,露出他那一脸苦相,“您…呃…”
徐渭说到一半,便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朱载壡自然明白徐渭想要说什么,当即呵呵一笑,“怎么了?文长,你是不是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啊。”
“你不敢说,孤帮你说好了,就是想问孤为何要开口得罪那士林。”
“下臣惶恐。”
朱载壡摆了摆手,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踱步到那马车窗边,看着那远处披上青蓝色轻纱的群山。
“文长啊,你比起唐顺之,还是差了一截啊。”
良久之后,朱载壡猛然间冒出一句来。
这话落在徐渭耳中,直接让其心中一个咯噔,当即便想要下跪谢罪。
但是不料朱载壡像是已经想到了徐渭接下来的动作一般,直接头也不回的开口道,“别跪了,你与孤也是老相识了,不要做这般姿态。”
“文长啊,这事你真的想不明白吗?孤与文人决裂是有深意的。”
“还请殿下面授机宜,替臣解惑。”
“这样啊——”
朱载壡听到这话之后,回过头来,双眼直直看向那低着头的徐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有些变化,但是随后便又扬起笑意,“你应当知道,孤的父皇最重权势,若是孤得了文人的欢心,那么我便得不了父皇的心。”
朱载壡这话说的很隐晦,但是徐渭能听懂,又或者说跟他之前的猜想是相同的。
一旦太子被文人所喜欢,所拥戴,那么对于太子来说确实不是好事。
至少在徐渭看来并不是好事。
党羽的形成,对于太子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很容易被裹挟,甚至会被认为危险到皇权。
因此当今陛下是不会容许文人裹挟着太子的。
当年大礼仪之争,徐渭虽说没有经历过,但是稍作推断便能知道,那是陛下在打压文人。
“殿下深谋,远非下臣所及。”
“怎么样,文长,孤看你这样子…”
朱载壡看到徐渭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徐渭已经听懂了,“你怎么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下臣不敢,肺腑之言而已。”
“你呀,你呀。”
朱载壡轻笑一声,没有在说什么,而是转回桌前,从桌上拿起一壶酒。
那瓷壶也不是凡品,洁素莹然,灿若神品,
那瓷壶有个称呼,甜白釉暗刻缠枝花卉玉壶春。
并且还是个老物件,是永宣成三窑当中烧制出来的,嘉靖年间对于甜白釉的烧制已经落了下风了。
在后世的朱载壡,只能在博物馆或是私人收藏中能一睹其风度,但是如今,这些神品却被自己握在手中。
那种奇妙感,让他的心中有些飘飘然,但是下一刻,他又强行压下这股心意。
手掌轻抚玉壶春之下,又用空着的左手取了两个倒扣着的白地青花压手杯,顺手一递,将其中一个递交给了徐渭。
“来,先喝点吧。接着呀…”
说话间,朱载壡将那杯子再往前一递,徐渭当即弯着腰,伸出双手恭敬接过,“谢过殿下。”
“哈哈哈,些许小事,有什么谢的。”
朱载壡笑呵呵地,一边说着,一边拔掉手中的玉壶春的塞子,“来,拿稳了,可别跌了。”
“这酒啊,还挺好喝的。”
话音刚落,玉壶春当中的酒液已经倾倒入杯子当中,刹那间,浓烈醇厚的酒香味蔓延开来。
“谢,谢殿下,这股子清香。”
徐渭的鼻翼动了动,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凑,闻起酒味来了。
“哈哈哈——文长啊,你是南方人。”
朱载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而后举着酒杯到半空中,“来,喝喝看,喝完之后告诉孤,说说看是什么酒。”
“殿下这是要考究臣了。”
“诶——怎么能是考究,孤是要看你是不是个合格的南方人。”
说罢,朱载壡便自己先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一口喝完之后,甚至还下意识地砸吧了下嘴巴,“这酒啊,香醇清香,甚至还有甜味,更是上好的补酒。”
“啧啧——这南方确实是个好地方啊,能产美酒。”
“比起孤在宴会喝的法酒以及宫中喝的玉泉酒要好上不少。”
朱载壡似乎对于这些酒有着不小的怨言。
这玉泉酒其实是黄酒的一种,而法酒主要是白酒。
那玉泉酒的水质很不错,但是酿造过程当中,就不怎么友好了,加入淮曲,豆曲,糯米,芝麻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在酿造过程中,还加了花椒,就实在有点不符合他的胃口。
就在朱载壡联想翩翩的时候,徐渭已经小口地抿了一口。
那一小口酒液入喉,醇香的酒味外加那独特的清香味,瞬间让徐渭的眉头上扬,“这味道——”
“殿下,这是荔枝??”
“对!!就是荔枝。”
朱载壡此刻已经将酒杯放下,“可以呀,文长,这是荔枝露。”
这荔枝露,其实就是用鲜荔枝酿的酒。
在有明一朝,但凡是用花果酿造入酒的,都可以被命名为露。
当初,朱载壡在京城的时候,就曾听闻过,当时城内有三种酒肆,一则为南酒店,二则为京酒店,三则为药酒店。
而南酒大都是买黄酒,或是用花果入酒的烧酒。
像是茵陈露、五加皮、莲花白等等。
当然了这价格也是极贵的,不过这到了南方之后,花果一类的酒价格降下了很多。
因此,朱载壡才会选择去买。
“本来啊,人参酒液挺好的,很补。”
朱载壡一边说着,一边用着手不断抚摸着玉壶春那光滑的外壁,“但是还是贵了些,如今这荔枝酒液不错啊。”
朱载壡之前是喝人参酒的,但是太贵,太奢侈了。
不单单是泡酒的主料,人参贵。
更要紧的是浪费。
那人参泡酒之后,一开始不能被密封,而是要将整个酒液放在炉上加热,让酒液慢慢地少掉一小半,之后才能倒入坛中入窖密藏。
而南方多荔枝,改用荔枝酒,单单花费就能少上不小。
“殿下——”
徐渭实在难以想象,一国之储君,居然会在这些方面如此约束自己,这实在是…
“殿下,您…这是有文帝之风啊!!”
“诶——”
朱载壡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当即摆了摆手,“孤自己心中有数,只要别像我皇叔一样就行了。”
徐渭对这话可不敢接,只能低垂眼帘不去应答。
这太子所说的皇叔,自然就是正德了。
当年正德也是喝不惯法酒,于是在豹房自酿美酒,他这美酒也是极有特色的。
乃是用珍珠浸泡在酒中,据说这样泡出来的酒更加香洌。
对于这点,朱载壡不敢苟同,这玩意估计就是个猎奇心理,就像过去内府吃豆腐,都不是用大豆做的,而是用鸟脑。
一份豆腐可能就要用掉上千只鸟,这样的美食,朱载壡实在不敢去享受。
“孤这份荔枝酒啊,是听了连成玉的建议,加了蜂蜜之后再行酿造的,除了好喝之外,更有补血养气的功效。”
朱载壡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玉壶春,半开玩笑道,“当然了,这荔枝露哪怕是改良之后,也是比不上我父皇的龟龄集。”
这龟龄集酒,乃是当时补酒至尊,深受当朝勋贵所推崇,不单单是嘉靖在喝,就连严嵩也是如此。
那药酒是把各种名贵的细料都放了进去,而且炮制的方式也极为特殊。
一般来讲,一般的药酒在浸泡的时候,都是先拿黄酒炮制一下的。
但是这龟龄集不一样,用来泡的东西更是千奇百怪,就比如鹿茸用陈醋,淫羊藿用牛奶。
“殿下——”
徐渭摇了摇头,一脸苦相的他,此刻眉头皱紧,“那龟龄集虽好,但是太过大补,反而伤身,下臣倒是自己酿了些酒,改日可以进献给殿下您。”
“嚯哟——”
朱载壡顿时眉头一挑,没想到这徐渭也是个全才啊,这酿酒也会?“文长啊,你自己酿的酒??”
“是的,殿下。”
徐渭一个弯腰拱手道,“下臣过去闲居在家的时候,自己摸索了下。”
“先取那绍兴的老花雕,而后装入陶缸当中,寻找那深山当中的古松,将那黄酒连酒带缸一并埋入到那松树的树根下。”
“这期年之后取出,酒香扑鼻,酒色澄亮好似琥珀一般,那味道也是极为醇厚的,甘而不烈,醇和无比。”
这…
朱载壡越听越熟悉,这怎么感觉像是窖藏酒,不,像是那个埋在沙坑里的女儿红。
自己后世好似也听闻过这一类酒,就是埋在土中,让其酒变得更好喝,至于这其中的原理,朱载壡是不明白的。
但是不妨碍他对于这酒的好奇。
“这酒,可有名字??”
“回殿下,下臣自己取个了名,名叫松苓酒,若是殿下觉得不堪入耳,还请殿下赐名。”
“诶——”
朱载壡当即拒绝,开玩笑,徐渭是谁,自己是谁?不说身份问题,单论这两者之间的文学造诣,就差太多了,自己怎么好意思取名字。
“别介,文长啊,你这名字就很不错的,明日啊,若是有存着的,就给孤带点来。”
“好,殿下!!”徐渭当即会意一笑,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