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柯乔这话一出口之后,那知县当即转变了风向。
只见其脸上扬起笑意,朝着柯乔说道,“海…海学谕,为人一向耿直,虽有些刻板,但是其廉正还是有目共睹的。”
“噢?”柯乔一听这话,当即眉头一扬,眼中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这知县的话风一下子转变了,其原因,柯乔自然能猜出几分。
但是也正是猜出了原因,才让柯乔更添了几分厌恶。
这等投机取巧之辈,怎么能在官场上存在呢。
只是很遗憾,眼下这官场,偷奸耍滑的,溜须拍马的,迎上欺下的才是常态。
只不过,那知县自然是不知道柯乔内心所想,他的声音继续响起,“那海学谕,在到任之后,便直接取消掉了自己的常例。”
“什么?”
柯乔这下震惊了,不自觉地看向了海瑞,而人群当中的海瑞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这所谓的常例,其实是大明官场上已经默许的一个规则。
通过巧立名目来进行官员的增收,俗称刮地皮。
要知道这大明朝,文武百官的俸禄很是微薄,更不要说有些皇帝还时不时搞些新花样来,进行进一步压缩俸禄,就比如永乐帝所推行的官钞折银制度。
让百官们直接领着一大堆废纸一般的大明宝钞,这样的制度,自然让官员们怨气很重。
前期历代皇帝很是强势,又有武官勋贵集团作为自己的底气,文官们根本没有丝毫办法。
但是后来,尤其是弘治之后,那些个文官们,势力在快速扩大,各种各样的灰色收入大大充实了他们的腰包。
就像那个南平县的知县,他的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到五两银子,但是那各类折价银,乃至各类奉敬,让他一个月能多出几十两的收入。
而这还只是整个大明官场当中的冰山一角。
因此柯乔听完之后,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禀上官啊,这海学谕,正乃吾辈之楷模啊。”
那知县照例还是笑眯眯地说着,不得不说,能当上官的,这脸色的转变都是一流的,“下官还记得一件事呢,那海学谕当初到任的时候,我等送些礼金,以表下心意,都被海学谕拒绝了。”
“哼——”
知县这番话一说完,柯乔还没开口,海瑞便直接开口了,语气中遮掩不掉的是对于知县的轻视,“县尊手中的钱银,怕是比你的心还要黑,更是不晓得沾染了多少百姓的血汗,卑职可不敢要。”
“你!!”
知县一听到这话,气血当即上涌到脑袋,双眼一瞪,差点国粹出口,好在最后还是憋住了,但是这脸上的笑容却也已经僵住了。
海瑞却毫不在意知县的反应,在他看来,这知县就是个小人,君子和而不同,跟小人有什么好说的。
“上官,卑职做了朝廷官,便与家居之私不同,于公是万万不能收下这些礼金的,就连卑职的好友,贺邦泰以及舒大猷,这两位好友所送的礼金,也被卑职给退了回去。”
“你到是个实在的人啊。”
柯乔先是不痛不痒地赞了一句,而后便有询问道,“不过,你这不足四吊钱的俸禄,如何养活一家人??”
这四吊钱,可不是四两,甚至还比不上四两白银的购买力。
因此美洲白银还没有大规模地流入,这一时期,银贵钱贱。
柯乔有这个疑问无可厚非,自己在官场多年,也接受了常例,只不过转手又将这常例转交给了朱纨,让他得以发展浙江的水师。
但是自己不贪,那是因为自己家境还算殷实。
不然靠自己那点俸禄也确实无法开支,因为自己要养的可不单是家人,还有一帮子长随或是佣人。
“回上官的话。”
海瑞拱了拱手,“卑职在县学内开了两分地,这两分地上便种些吃的,每日粗粮咸菜倒也足够了。”
“居然这般艰苦!!可是一直如此??”
面对柯乔的询问,海瑞还没有回答,一旁的官员已经给出了答案,“上官有所不知啊,这海学谕啊,这几个月下来,就是肉都没有吃上一回。”
“不对吧,我听说海瑞,就在其母亲生日的时候,买了两斤肉啊。”另一人反驳道。
随后,那些个官员们,一个个七嘴八舌,一个个都是在说海瑞的好话,这与之前的状态完全相反。
不过,这些官员的反应,也不难被猜到。
其用意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赶他走。
他们一定是认为这个小地方,小水潭,可容不下这尊大佛,这海瑞要是还在这,那么自己还能不能升官发财了?人生小目标还怎么实现啊。
柯乔这次是真的动容了,他的嘴唇翕动间,一时之间,只能看着海瑞,心中思绪万千,但是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出口。
有些人,仅仅靠自己的操守,便能够赢得别人的敬重。
很显然,在柯乔眼中,海瑞便是这样的人,如此的操守,在大明官场上显得尤为难得,不得不让柯乔对其刮目相看。
良久之后,柯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身体还是要紧的,可不能一直吃咸菜,肉也该多吃些。”
“卑职明白。”
海瑞没有反驳,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应下。
不过柯乔也知道,估计就算自己给他银子,他也不会要的,朋友虽有通财之义,但是柯乔断定这海瑞是不会要自己的银子的。
那么能让他吃上肉的方式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升官,让他有着更多的俸禄。
想到这,柯乔心中的涌出个想法,想要帮着海瑞升官,而升官就是要做出功绩来。
“海学谕啊,你可有什么忙,要本官帮的呢?”
此话一出,那南平县的官吏们,上到知县,下到县衙的各房主事,一个个面面相觑,脸露惊讶之色。
而海瑞则是脸色淡然,施施然一个行礼道,“回上官,卑职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请上官帮忙。”
“何事,你只管先说吧,本官尽力。”
“谢过上官来。”
海瑞又是一个拱手,“卑职在担任学谕期间,虽说也给太子写过一些提议,但是终究是太过于零散,于是乎,卑职汇总了一下,写了八点提议,本想着亲自递交的,但是…”
海瑞说到这,顿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哦,本官明白了,你可是要让本官代为转交。”
“卑职确有此意,不过更希望上官能与卑职一并联名。”
海瑞也不客气,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份信封,而后穿过人群,快步来到柯乔面前。
“联名上奏。”柯乔的脸色有些变化,他内心有些预料到这信封内的东西,怕是不简单。
“你是想要本官一并联名?!”
柯乔再次重复了一遍,像是有些怀疑,而后其看向海瑞的目光也有了些变化。
这海瑞,并不傻啊,甚至从这件事上来看,看起来也是个人精啊。
“是的,上官有所不知道,卑职本打算请福建的劝农大使唐顺之,一并与卑职联名的,但是唐大使根本不在府衙当中,一直在各处田间忙碌,实在难找。”
这番话说罢,海瑞便将这信封往前那么一递,让柯乔得以看清。
“南平八议??”
柯乔瞟了一眼那信封的字,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接下,而后看向了海瑞,“本官可以知道一下内容吗。”
这内容,柯乔还是打算弄弄清楚的。
不然,他是不可能联名上奏的。
笑话,这要是里面的内容是骂太子的。
那么不单单海瑞倒霉,就连联名的人也要倒霉。
“上官可以打开看看的。”
海瑞此刻难得的脸上有了些笑容,“这不是题本,也不是奏本,只是卑职提的一些建议,本就打算刊印天下的。”
“嗯,好。”
不过,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柯乔,却是没有太好的心情,他犹豫了片刻之后,便接过了这信封。
随手一拆,取出了里面的稿纸,细读了起来。
“南平县学谕臣海瑞谨议:直言为天下第一事,臣职者,不为他务,但求万世治安事。”
“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今之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世者只两字乡原。实在大谬。臣受国厚恩矣,谨请直言以谈国是,披沥肝胆为殿下言。”
“自我皇明开朝以来,历代国家岁漕东南之粟以实京师,这东南不可不谓之重。”
“然…”
“下臣到任南平以来,间行乡落,人烟寥寂,往往行二十里,三十里,其寥寥星居,也不及十余家。”
“城郭近郊,村里萧条,问其人,又多壮无妻,老无子,下臣深恐今日之成丁,他日之绝户也。”
“下臣耳闻目惊,为心恻久矣。”
“深究其由,一则为贼,福建多山贼,地势间有险峻,加之旁多歧路,故多有山贼盘踞,四处侵扰,民不胜其忧。”
“二则豪夺田亩。”
“历来,民以食为天,然下臣观之,南平县豪强缙绅,多强夺民田,以至于贫者无立锥之地。”
“放眼天下,大抵亦是如此,故,下臣提议,凡福建各府州县,乃至军户卫所的勋戚庄田,民田,屯田,职田等,一律应当重新丈量,重绘鱼鳞图册。”
“下臣恳求自身履亩巡勘,寝食于疆亩间,以求成效!!”
柯乔读到这,其内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就连手也不自觉地抖动了起来。
这…这海瑞居然想要——
柯乔看向海瑞的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这海瑞居然想要清丈土地,动土地这潭深水,而且这清丈土地,还只是八议当中的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