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鉴堂内,到处都透着浮艳奢华,不去提那地板上厚厚的红色地毯,就说那摆满整个房间各处的精致红木家具,都是海外走私而来的上好木材。
房间的最中间,搭着一个小高台,高台的四周各自撑起一根柱子,柱子上高挂灯笼。
那几盏硕大无比的灯笼都是牛角灯,又或者被称为牛角寿字罩红漆戗金彩绘座架挑杆灯。
与此同时,阵阵温软的吴语,合着象牙拍子,在屋内唱响。
伴着这歌声,八位身着轻纱的侍女在中央的平台上翩翩起舞,那一个个舞女扭动着身子,一颦一笑之间,软丽柔媚,显得楚楚动人。
在这点点烛光映衬之下,这些个舞女无不显露出其素腰秀颈的绝妙身姿,以及明眸红面的精致面容,无不让那些个武将勋贵们为之热血上涌,原始的欲望浮现而出。
不过,这些人都不敢造次,虽说这眼珠子都在那些个舞女的身上乱瞄,但是身体却还算老实,都站在原地,等着房子内的主人开口。
要知道,这一鉴堂的主人可是魏国公的子嗣,那是整个南京勋贵当中的金字塔顶端啊。
勋贵圈子内,自然也是要分等级的,若是汤和一脉算得上南京的拔尖贵族,那么徐家便是整个大明拔尖的贵族,
一门二国公,除了徐家,当今天下,谁能找出第二家来??
论这家世的显赫,抛开那些个藩王,也只有云南的沐家能相提并论了。
而且,虽说这爵位是落在了徐鹏举的身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徐鹏举性子太过于软弱。
这下一任的魏国公爵位,必然还是会落到这徐天赐一脉上来。
所以这该收敛性子的,还是要稍微收敛一下。而此刻,房子的主人——徐天赐,也就是那位敢豪夺掉自己侄子徐鹏举祖产的徐天赐,正盘腿坐在一张罗汉榻上。
那罗汉榻雕工精美自不需多说,更要紧的是其上下都用各色贝类宝石镶嵌而成,那是螺钿工艺,极耗工本。
其软榻的背后,则是摆着一座髹漆加彩刻花鸟图十二扇花梨屏风。
至于徐天赐,则是像一个普通老人一般,披着一件素色的绸子衫,而后整个人弯着腰,驼着背,正仔细盯着手里头的物件,时不时地还伸手抚摸。
“父亲——”
徐缵勋朝着徐天赐一个弯腰拱手,脸色很是恭敬,“诸位叔伯都到了。”
“噢——”
徐天赐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抬起眼帘,先是扫了一圈,而后又是轻咳了一声,对着自己的儿子吩咐道,“缵勋啊,让你的诸位叔伯们都坐呀,上好茶,今年份,福建那不是出了个什么红茶嘛?虽说有些难弄,但老夫也弄了些,给你的诸位叔伯们尝尝鲜。”
“明白的,父亲。”徐缵勋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便亲自去准备了。
而徐天赐在说完之后,又抬头看向汤佑贤等人,“诸位啊,请坐,都请坐吧,今日啊,是雅集,雅集。”
“客气,客气——”
汤佑贤等人,自然也是极为客气,连连拱手回应徐天赐的话,随后便各自挑了把黄梨玫瑰椅坐了下来。
至于徐天赐在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手中的玩件。
汤佑贤离得最近,双眼一眯,挤成一条缝后,便能看清那徐天赐手中的这玩件,其实就是个木雕侍女像。
“呵呵——怎么。”
徐天赐自然也是个人老成精的主,当即便察觉到了汤佑贤的目光,他抬起头,先是与汤佑贤一个对视,而后猛然绽开笑容,像是一朵菊花绽放一般,“汤贤弟,也喜欢这木雕?”
“老哥说笑了呀。”
汤佑贤也是一笑,“咱们这些人啊,也只能往这些个东西努努力了。”
“噢?——”
徐天赐多少精明的一个人啊,一双浑浊的老眼一转,当即便听明白了汤佑贤的话。
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这汤佑贤剩下一半的意思,就是国家不用,太子不任,要权没权,要兵无兵,只能玩这些东西了。
“也对,汤老弟算是说到老夫的心坎里去了。”
徐天赐也是一个点头,回了一句,至于这话中的深意怕是也只有寥寥数人能懂。
而这汤佑贤很显然也是能听懂的,当即脸上便是一喜,果然,这徐天赐是个狠人啊,而且也不满足于现状啊。
当即身子一侧,向前探去,“老哥,如今这考成法一出,那些个文…”
“诶!!”
徐天赐直接脸色一变,当即挥手打断了汤佑贤的话,“贤弟啊,怎么这般不晓事啊,今日是雅集,雅集啊,我们今晚只能谈风月。”
“哦哦。”
汤佑贤当即一拍自己的脑门,一脸笑意地朝着其余勋贵们作揖,“瞧瞧,瞧瞧,若不是老哥提醒,我都搅了大家的雅兴啊,对对,老哥说得对,今日啊,只谈风月。”
别看汤佑贤此刻脸上笑意满满,但是刚刚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来。
自己怎么都把祸从口出这个祖训给忘了呀。
要知道那漕粮一案怎么被破的?不就是那原先那个工部尚书告的密??
若是这些个勋贵当中,再出个曹松,或是前工部尚书,那自己不就完了??
“好了,贤弟啊,来看看老夫这个黄杨木雕吧。”
徐天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把件递了出去,“这是西施浣纱,这雕工,啧啧,老夫素来听闻这苏工天下一绝,果然啊,这苏工的手艺属实精湛啊。”
汤佑贤当即双手接过,细细打量了起来。
这是个木雕仕女,雕刻得极为细腻,肩低、腰细,甚至就连身子的软糯都有几分刻画出来了,颇有几分柔美之姿。
“啧啧,这西施像当真不俗啊,颇有几分洛神风姿在其中啊。”
“那是,老夫对于这些雅物的鉴赏,虽说比不得严相,但是…单在这南方地区,还是不错的,不过,项家小子跟老夫有得一比吧。”
徐天赐像是看累了一般,从脑后解开丝绢做的绳子,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了下来。
这当时的眼镜一开始是夹在脸颊上的,很不方便,一吃惊就会掉下来,所以叫大跌眼镜,后来就在镜片两端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后,方便了眼镜的使用。
徐天赐取下这幅眼镜之后,也不着急放回去,就拿在首商,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益美斋精制水晶眼镜铺的眼镜还真是好呀,而且也这名字也取得好啊。”
那些个坐着的武将勋贵们,自然一个个都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而徐天赐目光瞟到这一幕,心中的满足感更胜几分,那徐鹏举继承了爵位又如何??
那些个武将勋贵们,照样还不是以我为主??
当然了,这内心的自得,徐天赐是不会说出去的,只是,这言语当中的喜意还是显露了几分。
“眼镜,眼镜…”
徐天赐低头看向自己这幅金框眼镜,两片打磨得极为薄的云母石,被一块琥珀小纽联结在了一口。
“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老夫之前看近处的东西啊,就像隔纱望晴空,这戴上眼镜之后,就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啊,确实是眼中之镜啊,当真是取得贴切啊。”
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将那镜片两边的镜框折叠起来,“不像原本取个什么叆叇。”
“叆叇,那是什么意思啊,那不是浓云遮日的意思吗,都遮日了,怎么还能看清东西呢?这跟本意是相反的啊,还是这眼镜好啊,通俗…易懂!!”
“而且还便宜得很,诸位,你们猜猜看,这幅多少银子啊。”
徐天赐将目光投向了众人。
而此刻,徐缵勋已经带着一帮子佣人,为那些个武将勋贵们都上了一杯红茶。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从台上那些个舞女身上,移到了面前摆着的茶杯当中了。
那茶汤呈现琥珀色,并且带着些许温润的香气,而非清香,这些都不同于他们之前所喝过的茶。
更妙的是这些茶杯都是天青釉的仿汝窑茶莲花杯。
这些个莲花杯不单单杯子的造型像莲花,就连茶杯内部也绘有一朵泥金描就而成的莲花。
此刻,茶汤注入,那金色与褐色光芒相互交织在一块,就好似莲花在茶汤中盛开一般。
那些个武将勋贵们一个个喝着茶,另一边则是摇头晃脑,报出了自己的报价。
“不不,都不是,这才五两银子。”
徐天赐轻摇了下头,微微一笑道,“老夫年幼时,也曾看过先父买过眼镜,不过那时啊,还不叫眼镜,叫…叫什么优逮,听说是用一匹好马跟一个满剌加的商人换来。”
“但是如今,瞧瞧。”
徐天赐的言语中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老夫这却只花了五两银子而已啊。”
“是,是,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嗯——”
徐天赐见到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伸手一招,将自己的儿子唤来,“缵勋啊,今日你要替为父陪陪你的这些个叔叔伯伯了,老夫最近不是得了一本龙鳞装的书册吗,拿出来给诸位一并鉴赏一下呀。”
“明白的,父亲。”
徐缵勋一个点头,而后转身一个拱手道,“诸位叔伯啊,家父近日得了一本善籍,是唐人吴彩鸾亲手抄写的《刊谬补缺切韵》,而且听说过去是从垂象楼里流出来的。”
所谓垂象楼,那是五代十国时期的藏书楼,是当时最为出名的藏书楼,北望海南垂象,就是指它和北方的望海堂。
距离现在已经差不多过去六百多年了。
“吴彩鸾的龙鳞楷韵。”
“诶呦呦,唐人写本啊。”
“这可不得了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从这些勋贵们口中冒出的话,根本无法跟他们的武将身份相联系在一块。
他们虽说是武将,但是躺在功劳簿上的他们,早已忘记了祖先的军功立爵,而是一味地追求生活享受,追求与文人一般的生活了。
对于这些个风流雅事都十分在意了,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他们这一代,这些个勋贵们已然变得比文人还像文人了啊。
“诸位叔伯们趁此良辰,何不品茗鉴赏一番。”
徐缵勋趁热打铁,直接将今晚的聚会主题明确了下来,而徐天赐则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并且一个眼神给到汤佑贤。
汤佑贤自然会意,当即离开座位,搀扶着徐天赐起来。
“诸位啊,老夫跟汤贤弟还有事相商。”
徐天赐的身子骨还是极为硬朗的,哪怕胡子一大把了,但是这声音还是洪亮的,“你们尽兴,尽兴啊。”
“好说,好说。”众人纷纷拱手作揖,答应了下来。
至于汤佑贤则是眼中光芒一闪,与那徐天赐对视一眼后,便一并往着后院走去。
这次聚会,名义上是文人雅集,但是其实这品鉴龙鳞楷韵只是幌子,真正的对话是需要开小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