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率性堂的监生们的考核,在上半夜已经结束,回去之后,勉强撑着精神再次看了几本题本之后,便再也撑不住,去躺着休息了。
剩下的告身文书则是交给贴身侍女,以及高拱和吏部相关官员进行接手操办了。
等着这些弄好之后,那么这一批监生将在南京锦衣卫的护卫下,进行履职,而且实行对于浙江整个吏员的第一次换血。
这次换血,还不会太触及到那些个吏员的既得利益,反抗不会太大。
因为无论是府武装处,还是府大理所都是新组建的,所触及的利益都是跟知县有关,都相当于将知县的权力给缩小了。
而且就连浙江警巡院也是如此,也是削弱知县的权力,让知县无非再在地方上做个“土皇帝”了。
就这样,慢慢地,自己要温水煮青蛙。
直属机构布置好之后,浙江警巡院也布好整个浙江之后,下一步就是换掉各县的六房吏员。
这两步慢慢走,从而把那些个花钱买吏的人的基本盘一点点的侵蚀掉,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那整个浙江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最好的结局便是接受自己的提议,去外省做吏员,从而从根本上断绝地头蛇的出现!!
并将整个浙江变成自己的实际控制区,完成吏治的彻底变革。
就在朱载壡躺在床上思绪翻飞之际,南京城城北的一处小院内,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军门,睡了没?”一道粗豪的声音伴着敲门声一并传入小院内。
“睡什么睡?”
小院内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也随即传出,“就你这个嗓门,老夫就算睡了,也会被你吵醒。”
“嘿嘿——那军门,末将就进来了?”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今日抵达的卢镗,而他要见的小院主人,正是朱纨。
“进来,进来。”朱纨没好气的回道。
伴着吱呀声传出,掉漆的大门被推开,一脸络腮胡的卢镗大踏步的走进院子。
出乎意料的,那朱纨此刻就在这院子当中坐着,并没有在屋里。
身边一盏像根柱子一般的三足灯台闪着昏黄的烛火,将笼罩在朱纨身上的阴影驱散了大半。
“来了?”
朱纨手中端着口碗,空出的一只手在空中一伸,“自己去里面搬个凳子来坐。”
“好嘞——”
卢镗一个点头,而后越过院中的空地,沿着边上的游廊进了屋,片刻之后,手中便抄起了一条黑漆大板凳。
这板凳看起来很是笨重,但是在卢镗手中却好似一团棉花一般。
哐当一声,凳子落地,卢镗也是一屁股坐下,伸直了脖子探向朱纨手中的碗,鼻翼更是动了动。
“军门…吃着呢?”
朱纨抬眼看了眼卢镗,手中动作不停,筷子在碗中不断搅动着,“你小子,怎么学起柯乔来了,跟老夫也要打哑谜。”
“吃嘛?”
朱纨将手中这碗随意地放在地上,借助烛火,卢镗看清楚那碗里是份过水的拌面。
“军门,这拌的是??”
“长命菜,还加了点蒜。”
朱纨已经起身进屋了,“将就吃吧,老夫再去弄一碗,要早知道你来,老夫就准备盘香椿叶了,沾点酱油吃可是你小子的最爱啊。”
“别…别了。”
卢镗见到朱纨往屋里走去,急忙上前几步拦住,“别了,军门,我啊,现在啥都吃不下。”
“噢?”
朱纨的停下脚步看向卢镗,“你小子吃不下?你不是刚被太子升职吗?”
“应该要恭喜了,老夫估摸着啊,日后这总督之位,要么被撤掉,要么就是交到你手中了。”
“哎诶——”
卢镗脸上一垮,露出苦笑,“军门诶,我的军门大人啊,末将就直接说了啊,你…军门你这好好地,怎么就惹得太子生气了呀。”
“哦,你看出来?”
“这末将还看不出来吗?都让我分你权了。”
卢镗回到南京,一接到南京行人司发来的告身文书,上面写着让自己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加兵部侍郎,巡视浙闽海道。
这一任命一出来之后,卢镗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心中一惊。
要知道这其中一部分的职权是自己老上级——朱纨的啊。
本想着直接去找朱纨问个清楚的,但是又想到白天人多眼杂,就眼巴巴的干等到晚上,这才火急火燎的上门问个清楚。
卢镗将自己这些内心想法都说了一遍给朱纨听。
朱纨脸色倒是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端起地上的那碗面,先是吃了一口,而后才开口道,“老夫就说嘛,你小子跟着柯乔啊,学坏了,说话不干脆,不直接,今晚上来我家就是为了这事。”
“就为了这事??”
卢镗的脸色一变,“军门啊,太子…太子若是不再信任你,那你怎么办啊,你…您都不考虑一下的?”
“先不提这个了。”
朱纨的眼中露出些许落寞之色,“这事主要是老夫的错,老夫说话不过脑子啊。”
“错在军门身上?”卢镗自然是不知道那天碰面都发生了什么。
“好了,老夫会说的。”
朱纨看了眼卢镗,“但是老夫先问你,你来这里了,那么那些个被俘的佛郎机人和海寇贼酋呢?”
“军门。”
见到朱纨的脸色变化,卢镗也是脸色一肃,抱拳回道,“上岸之后,情节轻的海寇便已经交给了应天府的应捕们。”
“想必那些情节轻的,都是要签解定罪,发去充军。”
“至于那些佛郎机人也被南京锦衣卫一个叫徐渭的给带人接走了。”
“徐渭…”
朱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老夫,这是个太子身边的近臣啊。”
“是的,军门。”
卢镗也点了点头,“末将也听徐渭说起过,嗯…听说太子要把这些人关上几天,等宴会结束之后,不…好像是要等献俘大典结束之后,再让佛郎机人跟咱们谈判。”
“而且军门,末将也听说了,听说这次大典不单是献俘,还要搞什么?那个词叫什么。”
“阅兵。”
朱纨再次吃了口面,“其实就是成祖时期的大阅。”
“老夫想啊,太子估计想着借这次阅兵给那些佛郎机人施压,从而更好地促成谈判吧。”
“阅兵!不知道我们这些将士有没有机会上去。”一听到这话,卢镗的眼中顿时冒出精光。
“这点,老夫也不知道,不过老夫可以肯定会出现新的火炮,可能还要试射一番吧。”
“新的火炮?”
“是的,听说是外兵仗局研制的两种火炮,老夫刚来南京也不太清楚,就刚刚这些,还都是最近看邸报,以及听南京兵部的同僚们说起的。”
“哦——”
卢镗点了点头,而后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口询问道,“军门,现在可以说了吗,你跟太子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你呀。”
朱纨摇了摇头,“这事本不该多说的,不过…太子最终还是会找到你的,也罢,老夫就告诉你些吧。”
朱纨说完,便端起还剩下大半面的碗,走向屋内,卢镗见状急忙跟上。
屋内的光亮也有,那是来自于桌子上的两根蜡烛。
两人就在屋中央的桌子边上,各自挑了把凳子坐下。
等到坐下之后,朱纨率先开口,“卢镗啊,说起来,其实也算是老夫的私心,老夫倒想要听听你的想法。”
“军门请说。”卢镗的神色也很是严肃,一张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满脸通红。
“太子想要再启战端。”
“重启战端??谁?”
卢镗顿时皱眉思索,“还是佛郎机人?”
朱纨轻摇了下头,顺手将边上的茶壶倒了点在一各空碗上,而后用着手指轻沾,在桌上画了一个字。
“日?”
卢镗念了一遍,他出身世袭千户的家庭,在卫学里也上过几年学,自然能认得这些字,但是其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
见状,朱纨便又在边上沾了点茶水,写了一个倭字。
“倭?”
卢镗还是照着读了一遍,“倭…日??”
朱纨听到这话,顿时脸皮一抽,有种气血倒流的冲动。
不过,好在卢镗的反应还算迅速,“日本??!”
“太子想要打日本?!”后半句话,卢镗的声音已经放低了,但是脸上的震惊之色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是的呀。”
朱纨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太祖高瞻远瞩啊,早就有过祖训,说是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可是…太子很显然不会听的啊。”
朱纨说到这,难掩心中的烦躁,起身走到门口,望向远处的夜幕,“国虽大,好战必亡,而且这日本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啊。”
“只可惜太子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老夫就失了信了,唉,也怪老夫说话太直接了,要是婉转些就好了。”
“攻打日本,一定是错的吗?”突然一道声音传入朱纨的耳边。
朱纨瞬间回头,看向卢镗,不消说,刚刚的话是卢镗说的。
“什么意思?”
“军门!”
卢镗看向了朱纨,此刻这位老者,虽说年事已高,但是那双眼还是如同炭火般闪烁。
不过卢镗也不怕,直接应了上去,“那浙闽一带的海寇,有很多是日本人。”
“不,他们只是受到我们大明那些个奸商的雇佣,不是日本的本意。”
“军门!”
卢镗有些急了,“那日本,末将生在福建,经历过倭乱,也亲自见过倭人,末将总觉得他们很虚伪,而且像是一匹狼,时刻想要从我们大明身上撕咬块肉下来。”
“你多虑了。”朱纨不以为意,只是挥了挥手。
“军门!!那白江口水战你忘了吗,那宁波朝贡你也忘了吗?那些被雇佣来的倭人,在我大明土地上肆意烧杀的场景,你也忘了?”
“卢镗!!”
朱纨一声高喝,瞬间将卢镗的气势压了下去,“难道你忘了那前朝的教训了吗,难道你忘了那隋炀帝的教训了吗。他们一个个哪一个不是虚耗国力。”
“我大明!”
朱纨的语气缓和了下去,带着些许落寞,“已经不比太祖时期了…已经…经不起一场跨海的灭国之战了,”
“他们那是急于求成!”
卢镗开口反驳道,他的眼中浮现出莫名的意味,“咱们可以先攻东番(台湾),再北上日本,而且太子不是提出了一种新思路吗,打赢了让战败的赔钱,这样我们不单不会亏,还有可能赚。”
朱纨默默地听着卢镗的话,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沉默片刻之后,才开口道,“你,是想打?”
“不,不是想打。”
卢镗此刻也已经来到了朱纨身边,“军门大人,末将,觉得该打!不然很有可能会给我们大明留下一个隐患。”
“你——”
朱纨的眉头皱紧,“隐患,隐患,这只是你和太子以为的隐患,他日本只是个撮尔小国,何德何能能打上我们大明?为何,为何一定要把国力虚耗于此,先把这倭乱平掉,把这中国衣冠寇除掉不好吗?!”
“军门大人。”
卢镗深深地看了眼朱纨,而后老老实实地给朱纨行了一个大礼,“军门大人,您是个好官,也是个好将领,但是——”
“您终究还是文人啊…”
“卢子鸣!”
朱纨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已经变得很是难看了,他自然能听懂卢镗话中的隐喻。
“军门大人,末将…告辞!”
卢镗一个抱拳,没有理会朱纨的反应,便径直走出屋子内。
而等他走到一半之后,却停了下来,也没有回头,而是直接开口道,“军门大人,无论以前,还是之后,末将还是您的兵,这点没得说,但是…这事,末将支持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