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台州府海门卫。
一座简简单单的石砌小院,矗立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
海边风大,一般的布制帐篷,根本扛不住。
这小院便是如今直浙总督——朱纨暂时的办公之所。
因为直浙总督是特设的官职,本朝才出现,当然没有公署可以安置他。
但是朱纨也不在意,直接就挑了海门卫,作为总督所在地。
伴随着朱纨一并到来的,还有福清县过来的精锐水师一千人,以及浙江松阳等县挑选出来的惯战乡兵一千人。
这两支人马共计两千余人,这支队伍便是朱纨最信得过的部队,也是他这个总督的直辖部队。
就是靠这些人,他才打赢了双屿港之战,一举将整个浙江的局势稳定下来。
此刻院内的一间屋子内,有三个人围在一张沙盘上。
居中的是个老者,面容清瘦,颔下蓄着的胡须已经花白了一大片。
这老者看起来弱不禁风,像是个书生,但是他此刻又是戎装在身,一脸严肃。
而沙盘的两侧,也都各自站着一员武将打扮的人。
二人虽说面容不同,但是这脸上皮肤都是一般干皲黢黑,那是长年被海风吹拂的缘故。
“总制大人!!”
一道声音响起,成功吸引住了其余二人的目光。
出声的是左手边的武将,此人面容普通,但是唯独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一般,比起一般的武将更是多了些儒雅气质。
此刻他正朝着那老者抱拳行礼。
不消说,那老者便是新任的直浙总督朱纨了。
“迁之啊——”
朱纨右手轻抚着颔下胡须,“你与老夫相处多年,有什么事情便直说吧,这今天啊,是你说有要事,老夫才将子鸣也一块叫过来。”
“可是你一开始也不说话,就只是先让我们俩盯着这沙盘看了好半天,自己却是到了现在才开口说话。”
“迁之啊,你这招可是吊足了老夫的胃口啊。”
这名被朱纨称为迁之的武将,正是朱纨的得力副手之一,时任浙江巡海道副使——柯乔。
而被称为子鸣的武将,则是朱纨的另一个得力副手,浙江都司都指挥卢镗。
他本是福建镇海卫千户,一直跟着朱纨。
等升到福建都司都指挥后,在今年年初又被朱纨上折子,申请平调到了浙江都司当都指挥。
“总制大人,子鸣兄,你们应该也看出了,这沙盘正是闽、粤交界海域!”
柯乔再次朝着二人一抱拳,“一个多月前,据双屿水寨报告,说之前有成百上千的商船游戈于附近海面上,但是前些日子突然消失了。”
“恩,是有这事,老夫一直纳闷着呢——”
朱纨听完这话,点了点头,但是猛然间,他那轻抚着胡须的手突然顿住了,而后低头看向那沙盘,静静地看了一阵后,缓缓抬头与柯乔对视。
“你是说——”
“没有错,总制大人,他们又有新的走私中心了。”
柯乔自然明白朱纨已经猜到了自己要说的事情,当即也就和盘托出,“末将查过,这在往来东西外洋的船只,单单四、五月,便多达一千二百艘,这些船只,一开始停留在双屿港,是因为有“家”归不得了,但是现在他们在诏安县的走马溪找到了“新家”!!”
“而这走马溪就在闽、粤交界海域!!”
“阿些贼人还真能跑呐!”
朱纨没有开口说话,反倒是卢镗开口了,虽说也是官话,但是还是带着些吴地的方言味,“他们居然逃这么远去了,怪不得找不到,不过也奇怪了,福建的月港不也是良港吗,为什么他们不去那里??”
他卢镗虽说是处州府的人,但是他之前常年待在福建,对于福建的地界也算是熟悉。
“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
柯乔听到这话也是摇了摇头,“我手下的兵船根本靠近不了月港地界。只知道里面似乎在大兴土木?!”
“好了好了!”
朱纨在此刻开口止住了即将跑偏的话题,“这月港大兴土木,想来是为了之后的开关吧,这事是皇上内府的事,我们无须插手!”
“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再打一场新的“双屿港之战”需要什么。”
朱纨一开口就定下了基调,“打这战,需要什么,又该什么时候打!这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
“总制!真要再打吗?”
柯乔的眼中带着些许担忧,“咱们之前那一仗,已经将这闽浙的海商们给得罪了遍。”
因为这倭寇入侵啊,表面上是倭人作乱,但是这根源还是在海商上。
剿灭海寇,缴获走私船,损失最大的就是那些海商。
庞大的走私船队,这背后都是闽浙豪强的影子!
“哼——剿贼须尽,迁之,你自己说说,这些海商有一个好东西吗??”
“这——”
柯乔顿时语塞,这些海商确实没有一个像话的。
“柯乔啊,你要牢记!”
朱纨的脸色很是严肃,语气中带份坚决,“这去中国滨海盗易,去中国衣冠盗贼难啊,这些海商勾结倭寇,做尽了坏事,难道我沿海的千万百姓都活该受他们欺压吗?”
说到这,朱纨的语气又放缓了些,“我们这些人注定是孤臣,但是若连我们退却了,那么谁为百姓发声啊,谁肃清海洋啊。”
“是!!是柯乔愚笨了!!”
柯乔的脸色一肃,当即抱拳沉声道歉。
“大人。”
卢镗再次皱着眉头说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沙盘,“这些走私船现在变得聪明了啊,大人你看,这走马溪就在交界线上,一旦逃到粤省的地面上,那咱们就不好办了。”
朱纨微微皱眉,这粤地是两广欧阳必进的辖区。
他思索了片刻,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伴随着马蹄声的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高喊,“铜龙传符,不得当道!!”
“铜龙传符,不得当道!!”
听到这声音的三人,面色都是一变。
这铜龙传符是塘报的最高级,往往非诰命紧急军情不得动用,马死无论,只求速度。
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动用了这一级别的塘报。
好在这一疑问,没有困扰他们心中太久。
“太子敕谕!!敢问直浙总督何在??”
只是片刻便有一个背插令字旗的兵勇,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快步跑了进来。
“朱纨在此!!”
朱纨当即绕过沙盘上前几步,双膝跪下,朝着那盒子行了常朝礼。
“好,大人!!”
那兵勇很是客气,但是声音已经沙哑了,“盒子交予你,小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
朱纨当即双手接过盒子,对着兵勇道了句,“有劳了!!”
“您客气!!”
一番对答之后,送走了兵勇,朱纨走近里间,取了三柱香后,这才朝着盒子再次一拜。
做完这一切,才小心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太子敕谕看了起来。
朱纨一开始脸色还很严肃,但等到后来,脸上已经控制不住笑意了,等到了最后,更是放声长笑起来。
柯乔和卢镗对视一眼,面露疑惑。
“两位,今日当醉啊,今日当醉!!”
朱纨的脸色此刻有了几分潮红,“太子已下发文书解除渔禁了!!”
二人听后也是大喜。
随后朱纨像是自言自语道,“通番禁严,那些走私船,老夫对于他们是毫不心软的,但是每每看到渔民无法出海,老夫这情多不忍也,但是法令如此,老夫难以违背。”
说到这,朱纨像是想起了濒海民众的惨状,以及自己不得不执行渔禁的场景,不由得老眼泛红。
“是啊,过去渔禁,这海洋鱼贩一切不通,故民贫而盗愈起。”
柯乔也在一旁附和道,“如今这局势会好很多啊!太子圣明啊!”
“诶,老夫愧对太子啊。”
突然,朱纨一阵长叹,“前阵子,太子写信让老夫去找那欧阳必进好好说道说道,老夫没有理会,反而是向皇上诉苦!!”
“总制啊,你跟那两广总督是平级关系,这如何能管?势有难行啊。”
柯乔是读书人,嘴皮子也更加灵活些,自然由他出面安慰朱纨,“而且这想来只是太子一时气话。”
“毕竟那欧阳必进拦住了太子要的人,那是抗旨,该皇上出面,也不该总制你出面啊。”
“话虽如此!”
朱纨还是有些内疚,此刻看了看手中的那份敕谕,更觉得太子是个英明之主,内心的愧疚也就放大了几分,“可是太子亲自抵达应天府,老夫也躲去见他,这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啊。”
“这样吧!!”
朱纨扭头看向卢镗,“老夫听说那戚继光,如今也在浙江募兵??”
卢镗当即一个抱拳回道,“是的,那戚继光是受了太子的命令,在浙江募兵!!”
“既然如此,那让卢相也去吧,他智勇双全,多少能帮着点太子!!”
卢相,卢镗之子。
卢镗先是一愣,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总制大人说得对,合该如此,让他为国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