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气氛一度陷入了尴尬和冷寂当中。
良久,海瑞缓缓直起身子,与朱载壡对视,用低而沉重的声调说道,“回殿下,这是臣的家事。”
“噢?你觉得这是家事?”
朱载壡眉头一挑,看了眼海瑞,这海瑞还真有硬骨头啊,面对自己的询问,居然选择直接顶嘴。
这样的骨气,倒是比南京那些高官好多了。
看来到时候用他来整治南京官场,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朱载壡内心的喜悦没有显露而出,反而是阴沉着一张脸。
因为他朱载壡,要做场戏,来剎剎这头犟驴的威风。
这海瑞,此人只会为自己内心所坚持的原则而活,这种人,要想尽量收服他,就必须给他头上套上缰绳。
而套缰绳的时机也很重要,就是第一次见面。
必须第一时间先攻破他内心的某处防线,让他悔,让他遗憾,更是为了能让他日后变得更加坚守。
希望海瑞日后能明白吧。
想到这,朱载壡开口了,语气中夹带着怒气,“家事?你当了官,便不再是家事!”
“你身为父母官,便是这般做表率的?于私行上有亏的人,怎么能做表率!!”
“臣不觉得自己私行上有亏,臣娶妻是执着于生子,臣已经三十六了,但是膝下还无一子!而臣娶妾也是有法可依!!”
海瑞直着身子,只是拱了拱手,冷汗过后的他,此刻面对咄咄逼人的太子,内心伸出也有些几分不满了。
他进一步补充道,“臣熟读大明律,我大明一朝,难道不允许娶妻纳妾了?而且臣第一个妻子已然被臣休掉,人走茶已凉,后来的妻子是再娶的,怎么能说臣有两任妻子。”
“好一个人走茶凉啊!”
朱载壡看着梗着脖子的海瑞,摇了摇头,对于他海瑞的想法,朱载壡有些失望。
娶妻纳妾虽说合法,但是在自己这个后世之人看来,但凡有些操守之人,都不该做,哪怕自己,身为一国储君,地位如此显赫,身后亲近宫女也只有一人!
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与海瑞听,他只是找了另一个突破口。
“你海家没了你海瑞,就要绝后了?”
“殿下!”
这海瑞的语气加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我海瑞生不出儿子来,那便是不孝!”
“可有女孩生下?”
“殿下,暂无。”
那你这四个女人,现在肚子可有一点动静?
海瑞稍感吃惊地看了眼朱载壡,而后摇了摇头,“暂无。”
“你就没想过是自己问题吗?”
但是朱载壡的话并没有结束,“你为什么耽误人家姑娘大好年华?那两房小妾应该不过二八年华,你自己想想,若是你五六十岁了,她们怎么办?”
“殿下!”
海瑞像是被气到了,黝黑的脸色瞬间变成黑红交加,“这是臣的家事?!”
“这还是家事吗?”
朱载壡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这海瑞怎么在私德上都不完美,那官场的刚强正直,不畏邪恶还是真的吗??
在那一瞬间,朱载壡有点怀疑史笔如铁这句话了。
不过他生气过后,看了看眼前这位大明朝有数的直臣,低头思索了下,推翻了之前想要攻破内心防线的想法。
他准备和海瑞进行谈心。
于是乎,朱载壡耐下性子跟海瑞继续讲,“海瑞,孤已经说了,你要做表率,跟你好言好语,招你而来,也是为了让你担当重任的!”
朱载壡打算让海瑞去管内府诸库,并且追缴库银一事。
这件差事很是容易,就是要耗时间,但是这功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朱载壡就是想着海瑞初入南京官场,想着先给他份功劳,好让他能晋升。
“孤佩服你!”
朱载壡的话还在继续,他现在说话间已经多了几分真心,并且将对海瑞的信重之意,也说了出来,“你有骨头,有一股子正气。不像南京的高官,一点子骨头都没有,软塌塌的,像个奴才样子。”
“但是你不一样,孤知道你,也相信你,相信你是个不谋取私利,不谄媚权贵的直官,正官。毕竟你连孤都敢直接怼。”
“如今这南京官场,孤实在看不下去,时政崩坏,贪婪成风。”
这些话,从太子的口中说出去,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会去羡慕海瑞了。
但是海瑞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丝毫反应。
正当朱载壡以为海瑞已经听进去自己这些话,内心正喜悦的时候,海瑞的声音响起了。
“回殿下!”
海瑞先是一个弯腰拱手,而后再次抬起头,与朱载壡对视。
那一瞬间,朱载壡似乎从他的眼神中见到了些许敌意??
什么情况,敌意?
还等朱载壡反应过来,海瑞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而且显得格外响亮,似乎是说话人有意抬高了语调。
“臣也听说…殿下在江南一带,大肆招揽宫女,殿下这一举动不也是耽误人家姑娘大好年华吗??”
此话一出,朱载壡的脑袋顿时嗡的一下炸开,原本站着的身子,在那瞬间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的海瑞,这是史书上所说的直官海瑞吗,为什么,为什么孤看到的却是一个睚眦必报的,贪图于私欲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朱载壡死死的盯着他,他很想发火,但是最终他压下了火气,脸色虽说变得苍白,但是已经平静下去了。
“海瑞?你居然会是这般认为孤的行为。”
海瑞没有回答,只是拱了拱手,微微弯下腰,以这个行为来无声说明自己的态度。
“呵呵呵——”
朱载壡见到了海瑞的反应之后,先是一声冷笑,而后摇了摇头,“可笑啊,你海瑞居然连这个点都看不透,孤招收宫女只是为了分权!,分权!!”
海瑞在那瞬间有些明白了太子的做法,但是性子执拗的他,只会顺着自己的第一印象往下走。
“哼——”
海瑞直接轻哼了声,“明为分权,暗为揽美也说不准。”
“放肆!”
朱载壡直接一声爆喝,一把抄起桌上的马鞭,举在半空中,想要打,却一直没有落下。
他真的对海瑞很是失望了,这种人,若是还是这个性子,只看自己想看的,对于其他全然不顾,那他朱载壡还要这种人干嘛。
朱载壡挥手挥散了那听到动静冲上来的侍卫,而后缓缓坐在椅子上。
他突然感觉有些累。
但是他还是开口了,像是对着海瑞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昏迷中醒来,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期间,我日日夜夜,殚精竭虑,连休息都没怎么休息好,都是为了大明,都是想着怎么把大明存在的问题解决掉,能解决掉一点,就是一点。”
海瑞听到这话之后,身子顿时一晃,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入城的时候,那些百姓高兴的样子,也想起了有些百姓为太子立画像,进行供奉。
但是他还是没有说话。
因为他憋着气,皇太子刚刚一开始就抓自己的问题,这让他心中有着气。
朱载壡的声音还在马车上回荡着。
“我一直想着维稳整个大明的局势,谁不想享受啊,谁不想跟你海瑞一样坐拥三妻四妾啊,我可以去做,我也能去做,但是我不愿意啊!”
朱载壡此刻心境不稳,就连孤这个称呼都不用了,一直在说我。
“我的心性很普通,但是为了让我华夏千万百姓日后免受不幸,我一直鼓励着自己,给自己打气,以为哪怕不是所有人能理解我,但是至少,像你!海瑞总是能理解的,但是你没有。”
朱载壡手指虚指了海瑞几下,而后又缓缓放下,“罢了,罢了,你回去吧,回去当你的知县吧。”
海瑞在这时候,眼睛猛然间睁大,他不明白自己这种大不敬的行为,为何太子也只是如此轻易放过?
他此刻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