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的书房,坐落在后院。
一进门,先是四根朱红大柱挺立其间,隔出个明间来。
两侧没有墙壁,而是用了博古架起到隔断作用。
那博古架则是些不规则的板子随意搭建而起,但又有着特殊的美感。
这架子一列排开,组成山墙那样,而架子中间则是开了个月亮门。
架子上那上百格的空间,更是陈列几百件珍玩。
书画真迹,古籍善本,金石古玉,应有尽有。
成国公引着朱载壡,穿过右侧的月亮门,来到西暖阁。
至于戚继光,就只能在明间先行站着。
暖阁处,最显眼的还是一张炕。
朱希忠先是请朱载壡坐了左边的软榻,而后自己在一屁股坐在右侧。
两人坐定之后,交谈便开始了。
照例还是先废话开头,之后再谈正事。
朱载壡盯着暖阁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古琴,再打量了四周之后,不禁赞道,“成国公,好生雅趣啊。”
“哪里,哪里。”
朱希忠自然还是笑意浓浓。
“不知道,成国公,日后想不想入个阁?”
朱希忠的眼角瞬间跳了跳,先是喜色涌上,而后又强行忍住,“太子莫要愰我了,这入阁哪里怎么好入,不说要有个大学士的身份,更要会推。”
“加学士倒也简单,传奉即可。”
朱载壡依然循循善诱道。
“是,殿下,但是这入阁可不是这般容易的,需朝中大臣会推,可不是一道中旨能解决的。”
朱希忠并不抱太大希望,“朝中文臣,对我等勋戚,防范若虎狼。”
“成国公想岔了,孤说的入阁不是这个意思。”
朱载壡俯身凑近了一些,“此入阁非彼入阁,还记得宋朝旧例吗”
“宋朝旧例?枢密使!!”
“成国公果然博学,孤打算日后成立军枢处,其主位与首辅相当!”
“我需要做什么。”
朱希忠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看到了洪武时期,文臣与武官平起平坐的局面。
很明显,他被这份计划打动了,至于太子所说的日后,他也自然明白,那就是登上大宝之时。
“不急,不急,噢,对了,孤送的这份礼物,想必成国公会喜欢的。”
说罢,朱载壡亲自打开了匣盖,露出一本藏青色封面的书籍。
书皮的左上角,贴着块白纸,上写着草堂图三个楷书小字。
“哎呀,哎呀,这可是卢鸿《草堂图》。”
朱希忠在看到书本的一瞬间,便被迷住了,眼睛一直盯着这本书,直接上手抄起这本书,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着,“墨色青纯,瞧瞧这字,书写肥瘦,名手精妙,精品啊。”
“瞧瞧——”
朱希忠还轻轻地抖了抖手中的纸页,纸页抖动间发出脆响,“纸质坚润,如白玉般润目,嘶——这怕还是用的澄心堂纸。”
“成国公果然好见地,这是北宋宣和内府的刻印本。”
“嘶——宋刻书呀,贵重了,实在贵重了啊,太子殿下。”
朱希忠手指顿了顿,抬头瞅了朱载壡一眼,“殿下,可是为了这神枢营一事?”
“正是。”
朱载壡的回答,让朱希忠轻呼了口气,“这事好办,陛下也已经传来中旨过了,说让臣等尽力配合殿下,殿下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吧。”
就等着这句话,朱载壡的眉头舒展,“是这样的,孤打算让身边这位戚将军,亲自去京营中挑选。”
“这——”
朱希忠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像是有为难之事,“挑选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亲自去的话,有些不妥。”
朱载壡脑中一转,便有想法浮现,“成国公放心,京营当中有兵额空缺一事,孤是知道的,你不需要太过担心。”
唉,没办法,吃空饷,这是大明的基本国情,逼得此刻的朱载壡不得不做出让步。
面对这个顽疾,他只能一点点进行改变。
见朱希忠还在犹豫,朱载壡以为他在担心嘉靖帝知道这件事,便继续说道,“成国公莫要担心,孤想父皇也是知道的,我们只是挑三千战兵即可。”
“唉——”
朱希忠轻叹了口气,望向面前的太子,“殿下说得没错,陛下是知道一些的,前几日,还下了诏,要我主动上报,写个折子,交于朝中廷议,讨论京营整编一事。”
“只是啊。”
“只是什么?”
朱载壡追问道,内心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朱希忠面对太子的追问,只是沉默以对,没有回答。
“成国公,难道你还信不过孤吗?”
朱载壡不悦地蹙眉,“你我今日之后,可算是一条绳子的蚂蚱!”
这句话影响了朱希忠,冷汗自额头渗出,“太子殿下啊,这缺额不是不少,而是很多。”
“这问题太大了啊,从成化之后,便已成顽疾。”
“成国公,你是世代公爵,与我皇室关系紧密,休戚与共。”
见朱希忠还在打哑谜,朱载壡直接开口问道,些许皇家的威严从他身上浮现而出,“这京营缺额到底多少。”
“殿下,臣…”
朱希忠一张圆脸再无之前的笑意。
“有无一半?”
见朱希忠还是不答,朱载壡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问道,“那就是比一半还多?”
“殿下——”
朱希忠,这位当代的成国公,一屁股从炕上滑落下去,双膝半跪着,但是被朱载壡死死拽住,“殿下,千万不可告诉陛下啊。”
“你先说!”
“殿下,按例,当有兵额十二万,如今仅三万六千,且老弱居十三。”
“什么??”
朱载壡猛地一拍炕上的几案,瞬间站了起来,这个消息惊得他一愣一愣的,“孤没听错吧?四分之一,就四分之一的兵!!老弱又占了三成!!”
朱载壡瞪大了眼睛,望向成国公朱希忠,“你说,这不是真的,对吧。”
“殿下!”
朱希忠只是口呼殿下,没有再说什么。
瞬间朱载壡明白了一切,这是真的。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明年,也就是在嘉靖二十九年,北方的俺答汗能够长驱直入,在永定门外烧杀抢夺,却没有受到攻击。
永定门外啊,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后世有军队打入了北京二环,还在二环里面直接抢东西。
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现在朱载壡明白原因了,京营没兵,或者说都被层层将官吃了空饷。
整个京营,作为大明牌面的存在。
其人数居然变得这么少!
一想到这,朱载壡闭上了眼睛。
他心累了,这京营还不如废了,重新练一个呢。
好在,此刻皇城内还有天子亲军二十六卫,这军队自保足以了。
良久,朱载壡再次睁开眼,看了眼跪着的成国公,心中虽然很恨他的不作为,但是没办法,自己还没登上皇位,如今只能隐忍一二。
他将成国公搀扶起来,压着火气问道,“这么少的人数,那些御史都是吃干饭的?”
“那年底考核的时候都是怎么过去的?”
此刻,主宾关系已然发生了改变,朱希忠还不知道自己刚刚的那番话,便将自己的老底兜出来,给了太子一个把柄。
“回殿下的话。”
成国公重新坐回炕上,轻抚了下胡须,定了定心神,“年底考核的时候,就雇佣些人来,充充场面。”
朱载壡听到这,脸色又是一黑。
感情之前那些巡按,那些兵部的人,来看的京营士卒,都是些街边混混啊。
“这件事必须要想办法解决。”
“是,是。”
朱希忠听到这话,也是开心,他自然是知道太子话中的意思,就是帮着瞒下来,不上报给皇帝。
瞒下来好啊,他认为太子这样做,便是关照自己,将自己视为自己人。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朱载壡在心中已经将其列为废物一项。
突然,朱载壡想到了另一个重要问题。
这人都没了,那马呢,每年拨给京营的战马又是个什么情况。
想到这,朱载壡幽幽地望向朱希忠,沉默片刻后,便开口询问道,“成国公啊,那战马?应该是足额的吧。”
这一番话,瞬间又让朱希忠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