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默然良久,等着那管家都快睡着了,夜已深了,枯等之下自然是难熬的。
“去——”
严嵩开口了,管家瞬间惊醒,回过神的他,忙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老爷,小的在。”
“把东楼小儿找来,我有事情跟他计议。”
严嵩自己的岁数已经很大了。
嘉靖二十八年,这已是他第二次担任首辅的第二个年头了。
已经年近七旬的他,年迈体衰,精神倦怠,早已没有了太多精力去处理朝中变故,很多事都要靠他的儿子。
甚至很多时候,私下让世蕃直接入值,代其票拟。
“老爷——”
那管家面露难色,开口吞吞吐吐,“老爷,少爷这会应该在清吟小班里喝…喝花酒,叫条子。”
“恩——”
严嵩轻哼了下,带着些鼻音,听到这个消息,他毫不意外。
自己这个儿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好龙阳,贪女色,让他一直心里不舒服。
不过严嵩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点头,“我知道,去找他过来,有要事。”
“好的,老爷,小的这就去。”
管家赶紧应下,而后转身便出门寻找严世蕃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尤其是对于严嵩这个老人来说。
站立的时间一久,他的腿就有些不听使唤。
人不能不服老。
无奈之下,只能颤巍巍地重新坐回炕边,费了好一会工夫,才盘腿坐着。
随即用手对着脚底轻揉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的光线再逐渐变暗。
接二连三的蜡烛熄灭,让严嵩这位老者的影子,也越来越明显。
那身后的影子逐渐扩大,吞噬着房内的光明。
“铛——”
一声清脆的磬声响起。
严嵩敲响了白玉磬。
在外值守的小厮便分出两个,来到房间内。
“去,添些蜡烛。”
“诺——”
随着蜡烛被更换,房间内再次变得明亮起来。
突然间,楼外传来清晰可辨的喧闹之声,严嵩微微皱眉,还不等他说些什么。
只听得“哐当——”
一声响动过后,沉重的花榈大门被人一把推开。
短颈肥白,身体发福的中年人,带着浑身的酒气,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噗通——”
那中年人像是支撑不住了,直接跪在炕前,等到他一抬眼,正好看到严嵩正淡淡地看着他。
顺势便喊了句,“爹,咋地了?”
那中年人正是严世蕃,人称严东楼,时任太常寺少卿,兼掌尚宝司事。
严嵩没有回话,而是慢慢弯下腰,凑近严世蕃,两人距离很近,只差鼻子对鼻子了。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但最后严世蕃微微后仰了些,结束了对峙。
“庆儿——”
严嵩也坐稳了身子,叫起了严世蕃的小名,“你先在这给我醒醒酒。”
“好的,爹。”
严世蕃先是应了声,而后扯着脖子直接喊道,“来人,搬个火盆来!再来盆凉水。”
“好的,少爷。”
原本站立在一旁,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管家,瞬间解脱,转身去吩咐人准备了。
“对了,再给少爷我,把那把鹿角椅拿过来!这官帽椅我可不坐,坐得咯屁股。”
“明白,少爷!”
吩咐完一切的严世蕃,眼神中有些茫然,而后鼻子突然抽动了下。
“啥味道啊,怎么这么难闻。”
“不,不行了。”
严世蕃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煞白,“我要吐了。”
说话间,便立刻起身,把高几上放着的一个红釉高足碗拿了下来,直接呕的一声,吐了起来。
坐在炕前的严嵩,顿时眼睛睁大,脸上更是挂上了一层黑气。
这高足碗,可是成祖时期的。
釉色鲜红明艳,弥足珍贵,也是自己喜爱之物啊,不然也不会放在这。
可如今,可如今被自己儿子当成痰壶了!!
严嵩只觉得自己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双眼更是那么一瞬间陷入黑暗之中,这可是他的宝贝啊。
严嵩平复了好久之后,才将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
而这时严世蕃也已经吐完了,面色也恢复了潮红。
严嵩的脸皮一抽一抽地,亲眼看着自己儿子重新把高足碗再放回去。
“少爷,当心些。”
一声压低的声音传来,随即,一把造型奇特的椅子被搬了进来。
这椅子很是奇怪,扶手是选用两枝形态近似,自然弯曲的鹿角做成。
靠背用两支对称的鹿角相连,椅腿更是选用六根等高的鹿角。
椅子中间则是用软布包着,严世蕃一屁股坐上去,脸上顿时露出愉悦之色。
“还是这椅子舒坦啊。”
“火盆呢?”
“有的,少爷。”
管家一挥手,便有几个青衣小厮,捧着两个澄黄的熟铜素面大盆过来。
接着管家亲自从一个竹编圆筐内,取出一根根寸长的红泥棒子。
掰开最外层的红泥之后,便是黝黑的木炭,放在那最底下的盆中。
此炭本是皇室专用,名为红罗炭。
是一种硬木烧制成的上等木炭,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但是如今严嵩家中也用上了这等御物。
熊熊燃烧着的火盆之上,有个铁架子,架子上又搭着另一个盆,盆中盛着冷水。
“爹,是什么事啊。”
严世蕃像是很满意现在的布置,点了点头后,才扭头望向严嵩。
“你自己看看吧。”
严嵩从案上将那份宫里流出的信,递交给了严世蕃。
“这信里的东西,可比邸报要详细很多。马上要派发给两京十三省各处的邸报,里面的内容就是官员升迁的消息,但是这封信里,还讲了太子南下的讯息。”
说罢便一脸期待地望向自己的儿子。
严世蕃醉醺醺的眼神,在望向这信纸之后,眼睛瞬间闪出些许精光。
只不过奇怪的是,他的右眼却没有一点精光,光芒黯淡。
“啧啧,爹你看看,这一条条的,左春坊,詹事府,这些都是太子手底下的官啊。”
不过片刻之后,严世蕃便开口了,嘴中带着酒气。
“说明这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胡宗宪,以及孙承恩都是太子的人,他们升官就说明太子受重视了。”
“还有那朱纨,真没想到了,圣宠不减啊,儿子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第一次东南六省兵力被统筹吧。”
“是第一次没有错。”严嵩点了点头,认同了严世蕃的回答。
“好威风啊,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
严世蕃砸吧着嘴巴,脸色潮红无比,嘴角则是带着些许讽刺,“但是所有消息都抵不过最后一则震撼!”
“爹,你听听,太子南下,南方未尽事宜,亦听尔便宜处置,事体重大者,亦可先行定夺。”
严世蕃逐个字地将信纸的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瞧瞧,这哪里像是对太子说的话,这分明是一个老子在培养一个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