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闵安满怀希望地等着她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每当她对闵婆婆信誓旦旦地说：“我肯定考上了，通知书可能月底才来。”之类的话时，闵婆婆总是默不作声，心里却抱着。她是不希望闵安能考上的，女孩子不必读那么多书，上个师专出来做个语文老师，找个男人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比任何冒险强，再说像她们这种穷困人家，哪里能飞出金凤凰。要是真的飞出金凤凰，也会被有心之人打落，深陷沼泽，一步步陷落窒息。她想到的是闵安的父母，不愿闵安步入他们的后尘，那个即使苦苦挣扎也逃脱不了湮灭的时代。
在高三那年，她无数次跟闵安建议：“上个师专，就在市里，离家近，我能随时随地去找你啊，你又能常常回家看看我这个老婆子。上大学不就会抛下我了吗，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不能不考虑婆婆就一走了之啊。你的成绩上师专也比较稳妥，师专也不用交学费……”每每这时闵安都带着哀伤而又坚定的目光看着闵婆婆，总是说自己想走出去，想看广阔的世界，“婆婆我不想这么活，不想像，爸爸妈妈，一样被困在南明镇一辈子，不必通过书本图片和想象窥视的外面世界，而是能够像自由的风飘逸的云，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才会感觉到能呼吸，感到自由。”当她说话时，她澄澈的双眸直视着闵婆婆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表达自己坚定的愿望。一旦话到结尾，一身细微的哽咽声被咽下后，她总是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着婆婆，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幽愁，说不出来的哀伤。闵婆婆只当她说笑，什么风啊云啊，一个名字叫安的女孩却老想着不安的事情。
南明镇有啥不好，跟外边有啥区别？闵婆婆总是得不到闵安的回答，但却自以为知道了答案：她如此期望着离开，一定是耿耿于怀父母的离世，即使爸爸已经反正了，那些横眉冷对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可以忘记了。闵婆婆可以选择忘记，不再提及，这是生活教会她的。
闵婆婆不认可也只能沉默，闵安是她唯一孙女，世界上唯一的血脉，她看着闵安能看见她因为一身傲骨而死的女儿，她曾经也有这么坚毅明亮的眼睛，最后这双眼睛却带着怨愤永远合上了。她感到恐慌，孩子还是得留在身边才能免受灾祸。
她觉得闵安最后总会事与愿违，碰一鼻子灰后就会安分下来，何况她的成绩也尚未匹配她“远大”的理想，再努力也难以考上清潭名校，寒门难出贵子。她以为闵安是心存幻想，即便看着闵安早出晚归地拼命学习，将24小时都掰开每时每分地利用，依旧不希望闵安能考上大学离开她。
她隐隐担忧，竟然还在文殊菩萨前偷偷许愿闵安落榜。那时文殊庙还未完全建成，南明山的基础建设尚未竣工，金身具象的文殊菩萨正停落在山脚准备搬运上山，闵婆婆骑着小三轮载着自己种的菜，正前往镇中心菜市场周边做走鬼档，看见在阳光反射下，金光灿灿的文殊菩萨祥和地坐在水泥地上，在周围乱糟糟的施工环境中显得格外耀眼和一尘不染，看着陆续经过的世人，似乎能帮助她们解决所有烦恼，渡过所有苦难。闵婆婆记得她愣愣地停下，跟路上其她人一样呢，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致庄重的菩萨金像，她鬼使神差就向菩萨许愿了，认真地拜了拜像，远远地在人群中仰望着这座神像。
可喜的是，她的愿望灵验了。当闵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手里是一张师专的录取通知书，面对痛哭流涕的闵安，闵婆婆心中的喜悦在一秒内便伪装为悲伤，她安慰着闵安，鼓励着她向前看，高考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师专毕业以后她依然可以去做追寻自由的理想，做年轻人所说的“不羁的风”。闵安看着闵婆婆勉强挤出笑容，面如死灰地说着明显心口不一的假大空话，“师专我去读，我一定能够越来越好的，别担心我婆婆。”闵婆婆听着这话倒是宽心不少，只是隔天就病倒了。
那个暑假的日子过的飞快，闵婆婆记得自己在菜摊上吆喝地嗓子快要废了，记得面若枯槁的闵安在昏黄的家中依靠一点小窗看书，记得闵安故作无事，主动将菜装到三轮上，要跟着闵婆婆像以往一样去菜市场卖菜，而她被心疼闵安憔悴面容留闵安在家休息，卖力骑着三轮远去，转头能看见闵安在墙根下驻守她离开，仿佛被抛弃了。
就在快要开学的前几天，闵安也逐渐好转。孩子上学要住宿了，她带着闵安去采购生活用品，一路上有说有笑，闵安脸色也变得活泛了不少，一路上也不让闵婆提东西，话上说的都是对毕业后的人生向往。在镇里购置到了晚上，热水瓶茶缸夜壶都差不多买齐，手上满的快提不了东西了，闵安说刚刚看见了一个蝴蝶发夹和她现在戴着的很是相像，“婆婆，我想买个发夹还给惠芳姐姐，我很快回来，你在这等一会我。”她把东西都卸在地上，闵婆婆就守着这些东西，站着休息，等闵安买到了一同回家。
没有买到什么蝴蝶发夹，就连回来的闵安也不是刚刚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了。她不复当天笑容，似乎回到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面色惨败神情恍惚，拎着东西一路走一路掉，几度摔倒，闵婆婆一路捡一路拉着她。
无论闵婆婆怎么询问，嘴唇都咬破了，也不吃东西不说一字。闵安最爱吃西瓜了，记忆中那年种的西瓜半大不小，她拿出地里的西瓜进到屋内，手一个不稳就落在地上掰成几瓣，露出粉白粉白的内芯，那年闵安连最爱吃的西瓜都没有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