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雪又被内侍带到了宣帝的议事殿。
宣帝,好像比上次在赵珩那里见到的时候,更形容枯槁。
他木然的坐在书案前,内侍唤了他两声陛下,他才抬头看过来。宋澜雪看见他眼中布满血丝,他眼皮耷拉着,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帝王威严。
宣帝萎靡的坐在书案前,这里还是第一次面圣时,他与宋澜雪对峙的地方。
宋澜雪看见他面前的书案上,有一封信,一把剑,还有一个木匣子。
“你走吧...蛮族换了新的首领。漆野,他送来了休战书,还有免除和亲的折子...”
宣帝的声音苍老的像是一截陈年朽木。他说完,随手挥了挥,让内侍带宋澜雪下去。
那把剑宋澜雪是认识的,赵瑀的配剑。守城将军的佩剑,怎会被送到都城陛下的面前?
宋澜雪心脏开始疼。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一样暗哑,“赵将军他?”
“你不必问了,回去吧”宣帝眼皮更加虚肿,缓缓闭上,盖住了他混浊的眼球。
宋澜雪跪拜行礼,退了出去。她出殿门的时候,看见路上的宫人们都穿着缟衣,在给宫内各处挂素缟。
赵瑀死了。
和赵瑀身亡的消息一起传到都城的,是蛮族新任首领,漆野手写的休战书,以及装着木拙脑袋的木匣子,它们被一起送到了宣帝的面前。
原来他现在,只是一个痛失亲子的白发老人。
宋澜雪出了宫殿,才发现开始落雪了...…冬天到了,天寒地冻,宋澜雪觉得好冷,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冷。
她回了倚月楼。
“赵将军?”阿瑄欲言又止,“听说是被木拙暗算的。”
赵琛早上在楼中等宋澜雪时,宫中差人来报,赵瑀身亡了。
“传话的宫人是如何说的,阿瑄,你一字一句的复述与我。”宋澜雪静静地看着阿瑄,眼神坚定,不容她拒绝。
阿瑄只得复述。
那宫人来报,新任蛮族首领漆野,在信中写明,是木拙杀了赵瑀。现在已经砍下木拙的头颅,给陛下赔罪。
据说木拙逃出营地后,一直被漆野的部下追缴。不知怎么回事,木拙好像认识路线似的,他跑到了祁州城中。木拙夜间偷船,还挟持了船夫,许是想离开祁州到都城找谁。
在场的目睹者说,木拙整个人戾气很重,他满眼杀气。船夫是瞅着机会去喊了救命,刚好被夜巡的赵将军听见,随即与他展开搏斗。
木拙见打不过,就冲到了祁州城的闹市之中。他开始屠杀无辜的百姓,挟持一个人质,迫使赵将军归顺于他。赵将军用自己换下了人质。木拙还让他吃下了毒药。然后在木拙的挟持下上了船。
发船之际,赵将军挣脱木拙的桎梏,拼尽全力反杀了木拙,可是,赵将军也毒发身亡了...…
赵将军随行的将士说,当时木拙口中愤恨的冲着将军叫嚷……
阿瑄没说了。宋澜雪轻唤了她一声,像是祈求,更像是,等待。
阿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了口,
木拙说,要杀了赵将军的皇妹!
皇妹?宋澜雪听完复述,面上没什么变化。她心里又念了一遍“皇妹”,忽感心口骤紧,喉咙一股腥甜涌出,
她强力咽了下去,可那腥气越来越重,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阿瑄立刻在她心口点了两穴,可血,却越流越多……
夜间宋澜雪醒了过来,不久,赵琛就回来了。
雪好像下的更大了,他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进门那么久都未化完全。赵琛眼睛红肿,眼底深黑一片。他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休息好了。
宋澜雪见他进来,叫了他一声。赵琛好像在想事情,她又叫了一声,他才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赵琛走近床边,替床上的人拉了拉被子,宋澜雪唤他一声表兄,
“皎皎...高处不胜寒,是这样的感觉吗?”赵琛低垂下深红的眼。
如今太子病重,二哥身亡,父皇也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如此情形来看,他的志愿是要成真了的!他应该高兴,可他觉得冷,他现在只觉得冷。
赵瑀的遗体被葬在了祁州城外的灵山顶上,因为这是他死前,留的最后一句话。
宣帝在皇陵,给赵瑀建了一座衣冠冢。然后下令,以护国将军的安葬仪式,举行了他的丧礼。
沈御卿和谢韫在鄞州,也寄回来一张素缟血书以示告慰。北国的战场上,此时正是最激烈的时候。北国的攻势强盛,总也平息不下。一直持续到新春三月,战事依旧……
赵瑀的丧期一过,就是来年新春了...…
这一年的除夕夜,大雪尤其猛烈,一直到了开春,积雪都未化完。
兰桉从蛮族回来,经过都城,并未停留,直接回了神医谷。他出谷时间太长,随行的医师说他,腿疾复发。
赵琛现在也越来越忙,他最近常常被宣帝留在议事殿。国家大事,宣帝都开始询问他的意见。
“奸细之事,父皇还是要查明。他已经接连关了好几位官员。包括徐清风。”赵琛夜深而归,见面就说了如此一句。
宋澜雪已经知道了,白日里,那个小姑娘来找过她,她来求宋澜雪,救救徐清风。
宋澜雪坐了不到一刻,感觉腿就开始麻了。她勉强撑住桌案,起身时还是踉跄了一下,被一旁捣药的阿瑄伸手握住胳膊,才稳住了身形。
“皎皎?”赵琛收回落后阿瑄一步的手。他发现她好像越发畏冷了,现在坐在炉子旁边,还要披着厚斗篷。
宋澜雪扬起嘴角,朝他摇摇头说道只是坐的有些久了,活动活动就好。
可赵琛眼中的担忧却愈加深。
“沈将军也送过两次传信过来,北国的主君,一直在整军轮番压境。”
宋澜雪接过话题,让他不再分心别事。
“沈将军身旁有谢韫和沈闻,将军自己也是战无不胜。你无须担心。他们已经传了三封战报回来,都是大胜。”
只是宣帝下令,死守鄞州,若有一次败仗,主将提头来见。
赵琛没说出来,他眼神有些闪躲,不去看宋澜雪。可她依旧已经知道了,宋澜雪也没戳穿赵琛,他无非是怕她担心。
“所以殿下,您不觉得奇怪吗?”
宋澜雪仰头看他,又垂眸一下,接着开口说道,
“一国主君,自己已经多次战败,还轮番的送手下去送死,是为何?”
“是为何?”赵琛眉眼都是疑惑,他真的没明白。
“他们是故意的。”
赵琛听完她的话,眼中不解更加浓厚。
宋澜雪回身又坐到案前,抽出方才看的信,是这段时间沈御卿送来的。她将信纸递给赵琛,赵琛俯身接了过来。
信上的字不多。除了一些挂念慰问之外,沈御卿只写了寥寥数语告知宋澜雪战事情况:
三战皆大败北国。北国战败即撤兵,并不顽强抵抗,但是时隔不久又会再次进犯,不知何意。
另一封也是沈御卿写的,她调查到从祁州回来时,伏击他们的人就是北国战将宇文渺的手下心腹。
“北国人是如何知道沈将军的回程路线?”
宋澜雪低声自答,“不是他们如何知道的,而是这条路线,本就是他们的。”
赵琛眼眸一震,什么意思?
“洪江是庆国的边界。江头一个在祁州,另一个江头在哪里?”
另一个江头?在北国!
赵琛好像明白了些许,他望向说话的人,见宋澜雪垂眸,她又接着说,
“北国人故意绕远路在庆国内,祁州城外设伏,就是想让我们以为是庆国之内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
洪江水因为祁州的水患泄洪,引入洪江之中,导致江中水涨了许多。洪江中心位较高处在都城,水势涨起,从都城去祁州是顺流,其实当时水势高涨之时,从都城去北国,也是顺流!
祁州那头的水冲进洪江,水势冲过都城最高处,就流向了北国内的另一头。北国人观水速和水向,自然就知道是哪里发水。而埋伏沈御卿,只是个一石二鸟的计谋。
若是杀了沈御卿,最好不过,杀不了,也能让庆国之内如现在这般,人人自危!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奸细,这只是北国,给宣帝设下的局。
现在宣帝的做法,就是北国人最想看到的:庆国内乱,越乱越好。
北国屡次攻击,只是想证明给宣帝看,庆国之内,肯定有人接应他们,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一切进攻。
他让宣帝以为他们是在等奸细的消息,实际他们等的,是宣帝的消息。
“殿下,我想见一见陛下。”
赵琛微微皱眉,“是告诉陛下目前的局势?听说,沅沅来找过你?”
宋澜雪点了点头,不知是哪个问题的答案。
“我早与她说过,徐清风不是她的良配,身为公主,如此轻贱自己……”
“殿下,”宋澜雪又叫他殿下,她脸上突然漾开一个极是耀眼的笑,她说,“公主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子。”
她又到了那个大殿之上,还是孤身一人。
宣帝不明白,殿中站立的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她一个家仆之女,为什么要费劲心力找自己对峙,
更不明白,自己已经开恩饶恕了她,她又自己来殿前请罪,
“请罪?朕放过了你,你就该远离这里,还来请什么罪?”
宣帝知道她是为何而来,赵琛给他上书说了宋澜雪的推测,但是,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不相信她。
宋澜雪跪在地上,他未让她平身。只是她虽跪着,脊背却并不佝偻。她还是那般的,不卑不亢。
“请,欺君之罪。”
她开口话语,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太多情绪,
“徐大人不是奸细。庆国内,没有奸细。所有人,都是为庆国,不管是现在,还是九年前。”
“徐清风。他是徐远的儿子,朕杀了他的父亲,他不可能不怀恨在心,借北国向朕复仇,并非绝无可能。”
“徐大人和徐大人的父亲,都是良正之人。”
那女子说这句话有些哀伤似的,继而抬眸,正对着上座之人的眼睛,
“真正要说恨陛下的人,是我。我不止父亲,我一家三百一十多人,都殒命于陛下手中。我,才是陛下应该提防的人。”
“奸细是你?”
宣帝说话语气没有了以往的激昂,他不再狠厉,语速变得极慢,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是因为他心中伤痛,出口的语调开始微颤,
“朕不杀你, 是因为珩儿……朕已经失去了瑀儿……”
他说完,又慢慢闭上了混浊的眼睛。
宋澜雪又被囚禁在偏殿里。
通告贴出,宋澜雪就是叛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