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似乎被人按下了关机键。不过几息,不安的寂静被暗色席卷着侵蚀遍整个世界。
树木在疾风之中横倒,被折断的细枝坠入更加汹涌的洪流中,一瞬间不知被带去了哪里,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截断面。
海变成了黑色,惊涛随风怒拍岸,如饕餮一般不知疲倦地侵蚀、吞吃周边的一切事物。
天空中黑云浓卷,一个细长的漏斗逐渐出现,缓缓向波澜四起的海面靠近。在漏斗的下端触碰海水的一瞬间,无数冰冷的海水四溅被卷入其中。
吸起的海水立刻使漏斗飞速变粗,变成一道仿似能绞烂一切的龙卷风。而在巨柱旁边的暗色天空中,又慢慢垂下几道捅破苍穹的巨柱。
尖利的风声似乎比传说中地狱的恶魂的惨叫还要刺耳。谁都没有见过这般骇人的景象。人类在这种超自然的力量面前,脑海中大概也只能浮现两个字:渺小。
身如蜉蝣,朝生夕死,渺小得不值一提。
稻妻的一处海岸上,一个原本打算出来碰碰运气的老渔民微微弯腰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头发被烈风刮得散乱不堪,发丝时不时抽在脸上,浑浊的眼睛微微眯着,沉默地看着穿透苍穹直插入海的巨柱。
一句话也没有。他只是沉默着,此刻,他是一个静默者、一名哀悼者。
……
落英落下的速度似乎变快了。
“少年”抬起手捻住一片落花。
脆弱的淡色花瓣似乎还带有灼热的温度。
手中的花瓣难以停驻在指尖,瞬间散作微光消逝。
“少年”面对旅行者再一次联合流浪者攻来的招式没再抬手招架,反而闭上眼睛。自其身后展开的星夜将两人带到不知何处。
两位少年被星夜吞噬,消失不见。“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因为突发变故而变得愈加焦急警惕的小精灵,不带任何感情地转身离开。
在“少年”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小派蒙的身前突然裂开一道裂缝,昏迷的金发少年被同样身负重伤的流浪者半拉半拽地费力扶出来。
好像他们刚刚经历了无比惊心动魄的绝命之战,在出来的一瞬间,流浪者就脱了力倒在地上,旅行者的身体也软倒下来,不省人事。
“旅行者!”正在思索该怎么办的小派蒙见到两人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就连头顶上的王冠都歪斜了一瞬。
“喂!旅行者!你别吓我啊!流浪者,你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流浪者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低低的笑声从嘴边流出。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精神极致冷静之下的癫狂。
“喂!”
“哭这么大声…就这么急着给他哭丧吗?”流浪者缓缓吸了一口气,随后,嘴角是压不下去的嘲讽弧度,“真是没用,记得回头往家里买一点没用的玩意儿摆着,这样…你就不是最没用的了。”
外界不过短短几息,而在那星空笼罩之地,时间却好像流淌过了好久好久。
在漫天星辰的注视下,他们直面原初之神的威压。作为被碾压的一方,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逃亡,像是不起眼的蚂蚁慌乱地在树下逃亡。
在流星拖曳出的流光中,他们无数次与死神的镰刀擦肩而过,无数次的濒死体验……若非那尊古神最后的那道攻击不知为何偏离了一瞬,他们根本没有逃出来的机会。
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攻击劈开一道缝隙,温柔的白光笼罩两个狼狈的少年。
在白光侵占全部视线的最后,流浪者看着和爱人一般模样的神灵静默立于繁星之间,漠然注视着他们的离开。
祂没再动手,也没有阻拦。
白色的柔影覆盖住双眼,和着一句模糊的吟唱似的絮语,裹着他们回到落英缤纷的幻世之中。
“…真没用。”流浪者咬牙轻声说。
他的少年没有醒来。
……
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博士轻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身,面具之下赤色的眼对上漆黑的眼。
“这可真是一场绝美盛大的表演,喜欢吗?”变戏法一般,一朵开得热烈的红玫瑰出现在手中,博士如绅士一般微微俯下身,将玫瑰递到“少年”的身前。
背景是与烈火缠绵的巨树。
“少年”雾蒙蒙的眼眸闪过一丝迷茫,眼底映着不知是玫瑰还是烈火的颜色。
茫然的情绪只存在了不过一刹那。
玫瑰的花瓣被打散,直上半空又化作细雨洋洋洒洒地飘下。
“哦~”
博士身形飞速向后退去,躲过水露凝成的一击。
“少年”似乎并不打算与其缠斗,以空中漂浮的水露作为踏板,飞身向熔金的巨树急行而去。
宛若一只身披彩羽的敏捷飞鸟。
热浪一层又一层烤炙着周围的一切,周身的水露刚刚凝成就瞬间化作雾气无影无踪。
“少年”浮在烈火窥伺的半空中,衣袖上下翻飞,周身水汽氤氲。双眸逐渐染上神性的金色,流星般璀璨流光汇聚在指尖,指向最初的灼烧之处。
破空之声劈来,刺透火墙而来的双手剑打断“少年”取出神之心的动作。
“少年”身姿倾转,剑锋擦着鼻间惊险而过。
脸色变得苍白的“少年”闭着眼睛,捂住额头,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沉默着将目光转向某个优雅得张狂的科学家。
博士召回武器,双手握住剑柄将其当作权杖向下一敲,嘴角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抱歉,抱歉。无意打扰,只是实验并不需要多余的变量。”
“一击定胜负,如何?”
与最初的神提要求,大概他是第一个。
……
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稳稳压下汹涌而来的倦意,流浪者撇下昏迷的旅行者和小派蒙,独自一人向深处走着。
逐渐有黑色灰烬带着灼热的温度自深处飘来,仿若黑色的雪,落到流浪者的头发和衣服上。
博士成功了。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是带一个喜欢自我牺牲的小傻子回家。
……
这一边烈火之中的战斗仍未结束。
虽然说是一击定胜负,但是两人却不知道过了多少招了。
这期间,“少年”几次想要将其拉入属于星夜的结界,却无一不被博士打断,竟就此被拖住缠斗良久。
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碰撞出火花,打斗的声音在树木烧断的噼啪声中更显激烈。
博士脸上的面具只剩下可怜的一半还挂在脸上,猩红的眼在额头流下的鲜血衬得愈发妖冶。
反观“少年”,虽然衣衫仍然整洁,但脸色已经变得比霜雪还要白上几分,动作也略有迟缓。
少年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容器,体内流转的力量是里面的液体。既然是容器,那便存在最大容量,当其中的力量到达最大限度时,力量每增加一分,就会多一分撑爆容器的可能性。
阴阳互转,福祸相依,就算是此世位格最高的神明也无法避免,当祂借由这具身体重现世间的时候,就必然会受到这具身体极限的限制。
这也是两人缠斗良久的原因。
“少年”微微蹙眉。
面对迎面而来的斩击,“少年”飞身跃起,躲过一击,并反手抓住博士的手腕,借力将人甩了出去,并向蓄势待发的流光下令,命其追击而去。
迎接赶过来的流浪者的就是这一幕。
看着倒飞过来的身影,流浪者目光一厉,两手交叉劈出两道风刃。
也不知博士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躲了过去。
两股力量相撞、互相纠缠,最终又归于寂无。
真是可惜了。流浪者咋了一下舌,原本是想趁机两面夹击索其性命,没想到最后竟帮着博士解决了危机。
双手剑插入地底,稳住身形,猩红的眼盯着流浪者好一会儿,然后低低笑了一声。
“依着莫菲厄斯的性子,竟然肯让你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这是怕我死不透啊…明明是交托过性命的同伴,如此作为真是令人寒心。”
“早知你会来,我就不会亲自动手了。”
看到流浪者的到来,博士心知自己的结局再无转圜的余地,内心却没有泛起多余的波澜,甚至言语调戏了来人一番。
“一个死人,话还这么多?还不下地狱去,是怕路上人太多拥堵吗?”
“哦~”博士直起身,将脸上剩下的半块面具扶正,慢慢拂去落在身上的灰烬,对流浪者的话语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听说人死之后,还会以灵魂的形态存世,这大概又是一个新的可研究方向,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啧。”
“重新交托一下名姓?”
作为回应的是抵在脖颈间的冰冷刀刃。
“心平气和的说话果然是一种奢望。”博士用手指抵住还想要再前进几分的刀剑,装模做样地叹了一口气,“我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流浪者顺着博士的目光,看到远处的身影周边泛起金色流光。
“你需要我的力量,毕竟…你太过弱小。”
流浪者狠狠剜了一眼博士,恶狠狠收了刀剑,没好气地说:“你有办法?”
“你知道的,不是吗?”
以短暂的死亡换取短暂的自由与清醒。
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流浪者手下瞬间用力,握紧刀柄。
……
在灼热的空气中,“少年”轻阖双眼,抬手召集流光,安抚无比躁动的火神之心,小心翼翼分离着与世界树中纠缠在一起的两股力量。
额头流下的汗珠还未滴落就被热浪蒸发殆尽。
火焰悄悄攀上衣角。
紊乱的气浪让“少年”瞬间睁开眼,收回手,侧身躲过一击。
因中途被打断而力量回流的感觉宛若长针扎入骨髓,其滋味并不好受。
被打扰到两次,“少年”明显有些烦躁了,不再特意克制力量,释放出来的威压将火焰齐齐压向一边。
用这具身体承载如此蛮横的力量还为时过早,但是……没关系,会被修好的。
眼睛冷冷看向又来找死的博士,瞬间抬起手,金色的光芒中隐隐泛着黑红,取代清澈的流水,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追逐而去。
碰撞在一起的两股力量是一方对另一方单方面的吞噬撕咬。几番躲闪皆是惊心动魄的完美诠释。
流光化作的箭矢带起一串串惊人的血花,落入肩上的黑色翎羽中。
看着面前的“少年”自眼角而下蜿蜒的血痕,博士忍不住笑出了声。
“莫菲厄斯,你真可怜。”
“少年”看着半倒在一根树枝之上,已是强弩之末的博士,眸子是与周围截然不同的冰冷温度。
衣袖轻抬,流光在烈火的映照下更加璀璨。
一瞬间,金色的流光绚烂,其光亮甚至盖过了烈火明亮的颜色。
吞天裂地、焚山煮海。
使出这样的力量是这具身体的极限,却也只是王座之上的神明力量的冰山一角。
在这一时刻,似乎只能看见刺眼的金色流光。
“少年”轻轻咳出一口血,耳边是聒噪的蝉鸣,粘黏着灼人的温度一股劲儿地往脑中钻。
足尖轻轻落到树干上,“少年”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的血迹,垂眸看着自高处飞速坠落的身影。
博士是自己跳下去的。
飞速下坠的博士已经没了别的力气,赤色的瞳孔锁住站在高处的某位至高存在,嘴角轻蔑地勾起。
蔑视虚伪短视的神明,蔑视世间所有的一切。他什么也不在意,就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意。
他不介意以自己的死亡庆祝有人能够理解的所思所想,但骄傲如他,这名为死亡的安眠必须是由自己赐予。
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资格审判他的生死,就算是神,也不行。
博士将剩下的半块面具摘下,带着嘴角的讥讽坠入张扬的烈火中,消失不见。
“少年”抬手捂住发疼的头,他现在的状态也说不上好,浑身叫嚣的疲惫如潮水一样拍来,这具身躯终究还是脆弱了些。
劲风斩断一缕霜发,“少年”反应过来,翻身回击,流浪者似乎没有回避的意思,手握刀剑直直迎了上去。
在流光即将削断人偶脆弱的脖颈的刹那,“少年”原本灵活的身形猛然僵住。那道仿佛可在灵魂深处的命令再一次不可抗拒地挤进脑海,让原本就不复敏捷的动作凝滞。
[你要记得爱他……不要伤他!]
破绽只存在一瞬,可这一瞬,足以让局势逆转。
“少年”低头看向自胸膛穿过的刀剑。
鲜红的血在白色的剑身上绽开血莲,格外妖娆鲜艳。
盈满那双蓝紫色眸子的好像是无尽的痛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刀剑往里又送进几分,划过血肉的声音在燃烧的背景音下微不足道,却又格外刺耳。
血染红了衣袖,流淌至指尖,又垂落至衣摆。
“少年”微微歪头,似乎有些不解和迷茫。
缓缓抬起染着血的手握住刀身。雪白的刀剑转眼间碎作几段,跌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少年”在流浪者还未反应过来的错愕目光中,缓缓转身向神之心所在的地方走去。
早已被鲜血浸染的衣摆拖曳出血色长痕,触目惊心。
不多时,摇晃不稳的身影就软倒下去,可“少年”仍奋力朝那个方向伸出手,如流星般璀璨的流光再次在指尖汇聚。
巨树的“伤口”处鼓动着,泛出的光芒犹如翻涌不止的岩浆。
烈火灼热,似乎也要将“少年”的生命力燃烧殆尽。
在即将取出火神之心的时候,“少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指尖的流光消散,头也无力的垂落下去。
在场声音驳杂不堪,烈火灼烧的声音、热浪翻滚的声音,甚至是飞灰散落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唯独属于他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流浪者愣愣看着倒在地上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如梦初醒一般,扔掉手中的断剑,向其飞奔而去,甚至忘记了“优风倾姿”状态下的他速度更快。
略微颤抖的手珍而重之地将少年抱在怀里,脸庞拥上额头,一滴晶莹还未落下就被灼热的温度烧作空无。
此刻的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孤独、无助又崩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