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情的暴雪永不知疲倦一般狠命磋磨着世间一切。天地被蒙上一层厚重的白纱,什么事物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一个摇晃的身影强撑着撞开风雪,感受到因为靠近小镇而逐渐安静下来的风,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手扶住旁边光秃得可怜的树干,倚着慢慢跌坐下来。
“哈…多托雷……!!”流浪者咬着牙,将痛呼咽回肚子里。明明是如星空般瑰丽的眼眸,却冷得像是粹了冰,其眼角的血污使得眼底的恨意愈发灼人。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流浪者从衣摆处撕下一块长布料包扎身上被双手剑凿砍出来的可怖伤口,身体略微有些颤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气的。
愚人众执行官前三席都拥有匹敌魔神的力量绝对不是危言耸听。甚至那个带着鸦嘴面具的可恶的家伙没有用尽全力,就能将取材于世界树、集神明炼金智慧的神之造物伤成这个样子……
流浪者扯动嘴角,嗤了一声。
与博士相遇是意料之外。流浪者原本只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再来小镇探查一下情况,对着某个缩在壳里装不在的笨蛋单独“谈谈心”。
他想与之相谈的内容旁人不得而知,不过稍微了解他的人都应该能猜到那话不会太好听…
可就是那么巧,在来时的路上,流浪者看到了一队愚人众士兵。
队伍后面拖着的好像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士兵们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就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不过以现在的气候来看,估计也没什么苍蝇了。
那为了固定而捆绑在上面的铁链“叮叮当当”的,活像个催命符,声音顺着风飘得老远。
这不是公鸡的队伍,而是博士的亲卫队。
流浪者敢打包票,那被保护的严丝合缝的不知名状的东西对博士来说极为重要,不然怎么会是那位高傲的执行官亲自带队?
天地如此广阔,那一行人却偏偏撞到他眼皮子底下。
常言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可真是……如果不上去“打个招呼”,流浪者绝对吃不下去饭、睡不好觉,当即亮了神纹就要与这位执行官好好叙上一叙。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这副样子。
流浪者头仰起靠在枯树干上,慢慢吐出一口气,“呼——”
博士的情况也不见得多好,虽然明显是流浪者伤得更重一些。
“呵……想搞死我?想得太美了些…嘶—”人偶的身体足够强韧,想要恢复如初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回顾那段他还被称为“散兵”的时光,他能安然从神秘诡谲的深渊之中出来、能从那家伙的实验台上活下来都是如此。
任何杀不死他的,都会令他变得更加强大。现在他能伤博士三分,未来总有一天能亲手劈断博士的脖子。
流浪者狠狠磨着牙,挤出的声音带着阴狠:“多托雷…可别死别人手里了。”他还要体验一刀一刀将其活剐的快乐呢。
倚靠在树干上的人影又长呼出一口气,把目光移向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小镇。
小镇看着比他当初看到的大了许多,在屋顶、墙壁刷绘的彩色颜料分外惹眼。色彩明丽得像一幅自大家笔下诞生出的油画,被框玻璃色的水框之中。
“你看到的话……应该又得唠唠叨叨个没完。”想到以前每次看他受伤一边嘴上就说个不停,一边为他上药包扎的少年,流浪者声音放轻了很多,这一点,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
[你看清楚,我是个人偶。小伤而已,如此兴师动众你是真的没事干了吗?]头戴斗笠的少年一只手拄着下巴,看着面前还是黑发的少年皱着眉给他施药包扎,眼睛一眨也不眨。
[别贫嘴。受伤了你还有理了?老实点,我还在给你上药呢……唉~你这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黑发少年轻轻啧了一声,看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恨铁不成钢。
……
流浪者瞬间脸垮了下来,恶狠狠地对着小镇的方向:“谁爱听你这笨蛋的唠叨…听得人烦心!!”
“小骗子,出来挨骂!”
“你这家伙倒跟多托雷合起伙来了…哈!”
……
那个博士无比看重的东西,他原本是趁着机会用风刃将其毁掉的,暂时杀不掉多托雷,给他添点堵也能让他的心情无比舒畅。
风刃却被博士轻而易举地拦下。
拥有一头蓝发的执行官用他那总是云淡风轻的语调说:[小心些……如果这东西损坏了,莫菲厄斯可又得头疼了。你的表情很有趣…正如你所猜测的,这是我和莫菲厄斯合作的产物。]
……
“真是削尖了脑袋就往火坑里跳!…我看你是把脑袋都给削了——没脑子!哈……”知道博士是什么样的人还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虽然嘴上说得狠厉,流浪者心里却担心得发疯。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说教的权利,因为他曾经也是这般做法。
流浪者垮着脸,意识越来越模糊——这是他的保护机制。每一次受重伤,身体中的能量会优先供应伤口进行修复,这个时候,他会像人一样睡上一阵。
又狠狠骂了一通,流浪者渐渐支撑不住头低了下去,随后跌入意识模糊的旋涡。
……
小镇中如今又只剩下一个少年一个人了。
少年又来到静穆的碑林,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也成了其中的一块碑。
自他的意识从虚假之天回归之后,另一个不速之客就这么大方且得意地挤进了他的脑海。祂携带的大量有关提瓦特信息险些把他的意识冲成粉末。
深渊、王座、魔神战争……知道的、不知道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如海的信息全部一下子钻进他的脑海,将他拍进“信息潮水”之中呼吸不能。
他究竟花了多少天将自己从那些繁杂的信息里扒拉出来的? 他也记不清了。
醒来后,他只觉得一阵后怕。差一点…就差一点,自己就记不清自己了;差一点,他就忘了爱他了。
少年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他就会被吞噬在那要将他绞烂的、人性与神性的旋涡之中。有的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也忘了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岁,好像是16岁?又好像自己的眼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沧海桑田变异、文明更迭交替了。
“为什么我这么苦?”
这种哀怨的质问突然有一天钻进他那仿佛要炸掉的脑袋里。
不过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少年就自嘲起来,[……这个世上谁不苦啊?]
小到刚落地的婴孩、大到垂暮的老人;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得复失……活在这个世上…谁不苦啊?
浮世作戏台,悲欢唱罢离合登场。这世间谁不苦啊?
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众生皆苦。
更何况……他没有喊痛的权利,是他执意要来这至冬,是他执意来向博士寻仇,是他糊涂转向天理求渡,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离爱他的人……
[落得如今这般境地…都是我咎由自取。]一切都是他自找麻烦,实在怨不得别人。只是偶尔他也会觉得委屈和难过,当然只有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
少年看到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恐怕就连尘世七执政都鲜有知道。被普遍认为是“造物主”的天理并非是创世的神明,而是成功的“侵略者”。
这片现在名为“提瓦特”的大陆早在天理降临之前便已经存在了。彼时,它的主人还不是人类,这里也并不适宜人类居住。是天理抢夺了此世的权柄,抽取地脉中的力量并将原来的居住者屠杀驱赶,慢慢搭建出适宜人类的乐土。
可能……对于人类来说,祂被称为“造物主”确实合适,却与少年心中原有的概念相背离。
祂在饲养符合祂心意的宠物。顺从的,祂会投下目光;叛逆的,祂将不吝“狂风”与“暴雨”。
早在如今的七国之前,就有无数的文明湮灭在历史中了,除了一些残缺的遗迹再也没了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它们曾经来过。
祂是慈爱的主人,也是暴虐的君主。祂曾如太阳一般耀眼,万物不可与之争辉,谁也不敢违抗祂,因为那些曾经对他展露叛逆的都已经沉睡在冰凉的永夜之中。
祂绝不允许祂的宠物快速成长,成长到可以触碰“神之领域”,不允许探究,不允许发展,只要在搭建好的“乐园”中愚昧的、简单的繁衍供祂取乐就好了。祂几乎病态地控制着一切、注视着一切。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凡事都有因果,而天理也并非是全知全能的神明,祂也会受这仿佛天地初开之时便已存在的规律的制约。
报偿来了。提瓦特在逐渐崩坏。更糟糕的是,另一个“侵略者”看中了祂的“土地”,前来抢夺,虽然最后保住了“王座”,可也终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祂曾分裂出四个影子协助祂管理整座“乐园”。可在那次“神战”之后,祂的维系者只剩下了一个。
就连祂也支撑不住了。力量的流失使祂再难亲自管理祂的乐园。所以,“魔神战争”开始了,又一轮的血雨腥风拉开了帷幕。
祂将欲望镀上了七种光辉,以此显示神明的权柄未必不能企及。魔神战争中的七位胜者,将会问鼎尘世的大权。
神之眼由愿望感召而降下,它象征着神明的注视——祂的注视;
祂会给予神之眼拥有者使用元素力的权力,而他们的愿望会化作愿力滋养祂损耗的力量。
祂沉睡了,直到最后一位维系者的消逝唤醒了祂。
凭祂如今的力量,再也分不出影子,于是祂将目光移到了尘世之中……
什么因为人类的祈祷而撤掉现有的维系者,什么悲悯慈爱的物主……都是祂刻意编织的谎言,是祂装作慈爱的表演。祂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至高王座罢了。
祂不允许科技的快速发展——因为科学的尽头是神明的终焉。
所以当祂借由少年的眼睛看到至冬小镇中的一切时,便再也做不到淡漠地俯视旁观了。可如今的祂做不到亲自降下判罚毁灭一个国家了。于是……
【杀了他们。】
祂向自己新的维系者下达了第一个命令——遭到了拒绝。
新的维系者既不接受祂的力量,也不执行祂的命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地位也被他弃若敝履。但是凡尘岂可与神明争辉?
雷霆雨露皆是恩赐,这就是神明的蛮横之处。
少年看着手中滴血的匕首发呆,站在人体堆砌的山中陷入疯狂;而祂安然坐在王座之上,用悲悯的眸冰冷看着尘世上演的一出出戏码。
祂看着少年与自己的仇人合作,重启研究;又看着少年一次次的被杀死、复活、陷入疯狂又恢复平静……祂不理解,少年明明是从祂这里获得凌驾于七神之上的权柄与地位,却反而要向祂挥刀,为此甚至不惜与仇恨和解、忍受千万次对死亡的恐惧。
不过祂并不在乎,祂不认为自己会灭亡,也不承认自己有错。
祂夺得并修改这里的法则,那就是此方世界的最高神明。
天上天下,唯祂独尊。
等到力量再恢复一些,少年内心如何抵触违抗都无关紧要,会听话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神不在乎。
……
“这个世界没救了。”少年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感起伏,好像是对着自己面前的墓碑说话,又好像是在与自己对话。
这个世界被天理扭曲了太多太多,就连法则也被祂修改了。
整个世界都被扭曲,所以它的保护壳越来越薄,即便天理再怎么修补维系也无济于事——这是最初的根本的规则的力量。
日月交行、参宿斗转;阖眼一瞬,皆非人意;上下求问,解作天道。
“天理违逆天道,残局难解。”
“之前的我竟以为天理就是天道,当真是错得离谱。”
这个世界自天理介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烂了,而且病入骨髓,再难医治。
不破不立,所以……作为医者,他开出了最后的药方:将世界重启,将天理夺取的力量归还,把天理扭曲的法则肃正,让一切归为混沌,重新开始。
现在的人们总是关心神从何而来,这不对。人们应该关心:人,从何而来。
不需要从神明那里盗取火种,人类必须凭借自己获得“超越”,钻取光明。
人类要把投注于神身上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身上,绝不赋予神凌驾于人之上的绝对权威。
天地无神,众生为神。
少年要将世界重启。
灰烬带来新生,在摧毁一切的烈火中涅槃重生。
……
少年将为世界亲自献上黄昏,与博士合作是计划中的一环,毕竟博士也在期待这人类共同参与的“超越者实验”的结果。
而在这场人类自我成长中,神明只有旁观的资格。
少年目光移向空中漂浮的岛屿——那里没有天理,只有六神。
天理一直身处虚假之天中,而天空岛一直是维系者控管监视尘世的场所。
那里是少年为讨伐天理的先锋者们亲自准备的观赏席。
在被女皇及其座下执行官“湮灭”之后,少年便利用被赋予的权柄制造出天理发怒的迹象:寒温、洪水、地震……甚至,与五百年前与坎瑞亚覆灭之时极为相似的天象。
逼得执政者们只觉终焉之时已至,来不及多想就匆忙打上天空岛。也许后来冰之女皇巴纳巴斯发现了他的死而复生并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猜测。可那又怎么样?箭在弦上,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
支撑世界的树木将崩塌,天与地再次倒转,预示命运的星辰即将落下,世界将被洪流冲毁……天塌地陷,不过须臾;在不断的坠落与毁灭中,人类会迎来救赎般的重生,烂泥中鼓出新芽,轮回伊始,万物回春。
……
少年静静坐着,没有难过,一直在发呆。
他抬手抚上胸口,那里的心脏跳动着,却空落落的。
好像…他确实不开心。
风带来的诘骂声围在他的耳边,空寂的黑眸渐渐垂下去看着地面上的沙砾。
爱人寻来,留意坚决,他也曾心怀期待地为他挑取衣衫,幻想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只是后来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斩灭他期待的泡影,又像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强盗夺走他手心里的最后一颗糖。
霜白的发预示着不幸的迫近。不幸竟就这么来到了他的身边,不给他一点多余的时间。少年是那么了解他的爱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挡在自己的身前直至死亡降临。
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倒下?
——少年会痛到发疯的。
[记得爱他,记得保护他。]
所以藏起来吧,哪怕是用他最厌恶的欺骗手段。
“小骗子,出来挨骂!”风把声音扔到少年的面前,然后打着转离开。
少年稍微张了一下嘴,满嘴苦涩,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自己终是他生命中的间奏,做不到长久的陪伴。
既然如此,他的少年啊,舍弃他,放弃他,别要他了…毕竟,他犯下了欺罔之罪。
不可饶恕。
不过有一点,少年从来没有骗过人:他是真的想回家了。
想再听一听瓦当滴水的曲乐,想再走一走晃着水影的古桥,想再和爱的人抓一尾空中的游鱼。接一抔故乡的雨,拥一怀家乡的风。
他是真的想回家了。
只可惜……
竹是故乡竹,人非旧时人。
回不去了。
……
声音突然不见了,少年像是猛地被针扎了一下站起身。
白发在身后晃动,划出少年难掩的慌张。少年快步向外面走去,到了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少年突然生动起来,好像与油画般的小镇分隔在不同的图层。他跑过死寂的小镇,穿过屏障,冲进风雪,而后……又胆怯地慢慢向树下的人影靠近。
流浪者低着头,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白雪,就这么靠在光秃的树干上,安安静静的,仿佛下一秒要被天地吞噬、永远消失了一般。
地面上的积雪被少年踩响,他轻轻地、慢慢地在流浪者的身边跪下来,紧闭着唇,看清其身上的伤势,忽的把头转向一边,视线却在刹那间变得模糊。
少年深深喘了一口气,回过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猛然停住——他不敢碰。
他的少年如夏日般烈烈,怎就跌进了冬日的冷阳?
少年的灵魂在风雪中摇荡,理智结满了刺骨的冰霜。
伸在半空的手指微微蜷起,停滞片刻,又带着不舍与决绝慢慢收回。
下一刻,手却被一股不可拒绝的力量攥住、拉回。
倚靠在树上的人睁开眼,头高高扬起,嘴角扯出一个极为张扬又得意的笑,耀眼的很。流浪者将少年扯近了些,像是个抢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高傲宣誓他的胜利:
“抓住你了。”
水波无痕,见风则起涟漪;从此——无形的风也有了形状。
“可算舍得从那个壳里钻出来了?我差点以为你变成王八了呢……呵,竟然敢欺骗我…我总得来讨要一点报偿,别想赖账。”
“啧,别乱动!”
“听话些,再乱扑腾打晕你!……”打晕你,扛回去,藏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