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徐隐没同明芙岚说过,所以她不知道,早在徐隐到明家去提亲之前,他们就认识了。
只是那时两人年纪都小,小到明芙岚眼里只有裴瑄,所以便不记得其他人的存在。
但是那段相遇,对徐隐来说,就像是昏暗不明的瘴气林里,落满了大把大把的阳光,强硬地驱散了他内心里的所有阴暗。
徐家刚出事那年,徐夫人就带着刚出生的徐隐被赶出了家门。
徐夫人想过会回娘家,可娘家只剩兄嫂,兄嫂怕惹麻烦,根本不敢让他们进门。
好在她大哥还算有些良心,虽不肯让徐夫人进门,但却在外头偷偷买了一坐宅子,让他们住着,每日里送些银子来,也算是帮了他们一把。
然而等徐隐磕磕绊绊的长到一岁时,徐夫人娘家也出事了,原来是徐夫人的大哥贪污受贿,叫人弹劾了,一夕之间,人走茶凉,徐夫人唯一的支撑也没了。
但她还得活着,还得活到徐老爷被洗清冤屈那日,还得好好将徐隐养大。
可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如果她不想改嫁的话,那还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带着一个一岁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给了邻居婶子一个有点旧的银耳饰,托那婶子给她在大户人家里找了个浣衣的活计。
同在京城住着,谁不认得徐太守的夫人?谁不知道徐家遭遇的变故?
知道的同情两句,认识的奚落两句,哪里又是个好受的活计?可为了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和还未洗清的冤屈,她不得不在嘲笑声中忍受着痛苦,煎熬的活下去。
即便是这样,也仍是有不怀好意的人。
那户人家的老爷是个老色鬼,从前就垂涎过徐夫人的美貌,如今见徐夫人虽然被苦难折磨得人老了不少,但还是风韵犹存,一时起了歹心,强占了徐夫人。
后来更是拿只有一岁的徐隐做要挟,逼迫徐夫人做了他的外室。
徐夫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委身这个老男人身下,受他折磨,受他欺辱,她还得强颜欢笑。
从前徐隐不懂,徐夫人什么也不跟他说,他还以为那老男人是他生父,直到有一年徐老爷忌日,他看见徐夫人在屋里偷偷烧纸,偷偷抹泪。
那老男人不知怎么来了,撞见这一幕后,瞬间什么都没明白了,开始对徐夫人又打又骂,动手的间隙里提了一句徐老爷的名字,徐隐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当时人都气炸了,直接冲进屋里,将那老男人打了一顿,下了死手,若不是徐夫人当时拦着他,那老男人可能就被他打死了。
但徐隐咽不下这口气,既觉着那压榨徐夫人的男人恶心,也觉着什么都不知道像个拖油瓶一样拖累徐夫人的自己也恶心。
他不想继续拖累徐夫人,也不想看她今后仍要为了他继续委身在那个老男人身下。
徐隐琢磨了许久,跟踪了那老男人好几日,知道他每月十五都会去花楼里同他的旧友们喝花酒,不会喝醉,但也不会太清醒。
这个时候,他就会趁兴在街上走一走,散散酒气,还不要人跟着,说什么有人跟着,会打扰他的雅兴。
其实他是放屁,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走一条偏僻的巷子,去会他的另一个情人。
徐隐便在那条巷子里,用他白日从隔壁邻居大叔的猪肉摊上顺来的杀猪刀,将那老男人捅死了,还把他像刚杀完的猪一样倒挂在了墙上。
这一幕刚好被听见动静,在好奇心驱使下前来查看情况的明芙岚主仆。
徐隐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她们灭口,他甚至都将明芙岚摁在了地上,用那把刚杀过人的杀猪刀抵住了她的脖子。
没有动手,是因为他想起来他原本就打算杀了那老男人后去衙门自首的。
反正都是要死,被人看见了又如何?
于是徐隐松开手,跟小小的明姑娘道:“你去报案吧。”
那是明姑娘第一次出门,脑子可能还忘在家里没有带出来,便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与她说话。
常人瞧见这一幕,只怕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去衙门报案了。
偏偏明姑娘不是常人,被明夫人养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见了满身是血还差点杀了她的徐隐也不害怕,还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杀人了?”
徐隐不理她。
她又道:“那我就是证人了啊?”
徐隐还是不想理她。
她又道:“可是今日都这么晚了,府尹大人早早就下衙了。这样吧,你先送我回去,我明日再去报案。”
徐隐依旧没理她。
她继续道:“我同我堂姐一块儿出来的,她把我和忍冬丢在半路,私会她相好的去了。我没出过门,不知道回家的路,忍冬也不记得,还被你打晕了。我也不敢去问街上的人,母亲说他们会假装帮我指路,然后将我拐出京城,卖到勾栏去。我还挺怕的……”
徐隐有些难以理解,那些拐子可怕,难道刚才差点杀了她的人就不可怕了?
明姑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你也可怕……不过你刚才能杀我的时候没有杀我,说明你良心未泯,还有些人性。”
徐隐嗤笑了一声。
但最后他还是送了明芙岚回去。
他看着明家的大宅院,霎时便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沟壑有多深。
角门里透出些微弱的光,明芙岚瞧见了他脸上的血迹,想也未想就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杀人,但你肯送我和忍冬回来,肯定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所以我明日就不去报案了,我只当我今日不曾离过家,不曾见过你。”
其实她是担心自己离家,还被堂姐丢在半路,又差点被人杀了的事叫明夫人知道后,吃不了兜着走。
她又把自己和忍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掏出来塞给徐隐,跟他说:“这是你送我回来的报酬,你拿它们去买件衣裳,吃点好的,等填饱了肚子,明日再干干净净的去自首。”
她认认真真地与徐隐说:“就算明日要死了,也要先过完今日,跟亲人好好道个别,不要让他们什么都不知,就自己去赴死,不然他们想帮你都没办法帮你,还要白白为你担心。我们母亲也说了,这不是大义凛然,不是保护他们,是自私的一种表现。”
明芙岚见他不说话,只静静捧着手里的银子站在那儿。
她又弯着双眼笑:“小哥哥,没关系的,就算明日你真的死了,等过些年,你重新投胎做人,我们就又能重逢了。”
徐隐默了良久,才抽噎着问:“那我要是投胎做了猪怎么办?”
这可把明姑娘难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纠结道:“那我……那我以后少吃些猪肉吧?”
她都不说不吃。
徐隐抬起头,看见明姑娘站在门口,门缝里透出些光,拢在她身上,好似她整个人都在光里。她又咧着嘴,对徐隐露出一个缺了牙的笑容来。
那笑容便在他心里记了一辈子。
后来渝州徐家听闻他和徐夫人被赶出家门的事,从渝州找到京城来,在徐隐准备去投案自首的路上拦住了他。
那边的徐大老爷很有手段,也不允许徐隐反抗,直接寻了个替死鬼顶替了徐隐去投案后,就不由分说的带着他和徐夫人去了渝州。
大老爷给的理由很简单,就算徐家再没落,连口饭也吃不上了,也不能让徐家的人流落在街头,任人笑话。
徐隐在徐家长大,又在大老爷的铁血手腕之下,按他父亲的模样成长。
他把从前和徐夫人受过的苦,以及那天夜里的事情称作噩梦,将明芙岚称做将他从噩梦之中叫醒的人。
等他从渝州回来,满心欢喜的去寻那个人时,却听闻她已经与裴家小公子裴瑄定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