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大人一直到人被装进棺材了,才过来看了一眼。
尤夫人站在棺椁旁,穿得素尽,人也憔悴,大约是哭过了,这会子也掉不出泪来,只有两个眼睛是红的,里头还全是血丝。
仆人们在一旁忙碌,垂着头进进出出,脸上也都挂着沉重——若非必要,他们连声都不敢出。
尤大人上得前去,探头将棺材里的人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但他又怕被谁发现一眼,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走到尤夫人跟前,轻声喊道:“夫人……”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尤夫人打断道:“今上将你贬到了何处?”
不知是不是她此刻太过冷静,又或是太过不在乎,语气与平常不同,显得冷淡了些,尤大人还有些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话道:“浔阳。”
“是吗?”尤夫人淡淡道,“路途遥远,那边也不比京城,老爷此去,千万保重。”
尤大人愣了一愣,随即语带震惊地问道:“你……不随我去?”
尤夫人直接道:“不去。”
尤大人又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也不顾这灵堂还有其他人在,当即冷笑一声,道:“是吗?我还真是娶了个好夫人,有福时你只顾你在太太圈里地位。如今我落难了,与你无用了,你就要弃我而去,认为是我丢了你的脸!可若不是你教导出个好儿子,我又怎会落难!”
尤夫人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老爷到现在也还认为没能教养好阿翊是我一人的错吗?”
“难不成还是我的错?”尤大人嘲道,“为了你能在太太圈里比过她们,压她们一头,我再外都受过什么罪,你可曾问过半句?而你呢?只顾显摆,放任孩子胡作为非,不是你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
尤夫人听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后又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很快恢复了冷淡:“老爷说得对,没教好他是我的错,谁叫这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从老爷肚子里出来的呢?”
尤大人脸色一变,才要发火,便被尤夫人打断了去:“老爷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想,反正错的是我,对的是你。你也当我无情无义,做不来与你同甘共苦,只做得来那只大难来临各自飞的同林鸟。”
她最后又道:“我给你娘家送了信去,兄长说过两日就来我去。”
“你什么意思?!”尤老爷一把拉住她,丝毫没有要反省自己的意思。
尤夫人却是不愿再与他纠缠,一把抽出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
尤家遭逢巨变的事,在京城没能瞒着。
几个家族之间都是有姻亲的,就算没有姻亲,也有交好的太太夫人们,稍稍一打听就能明白前因后果。
何况李暝还将尤大人贬去了浔阳,圣旨一下,就算有人想瞒都瞒不住。
徐宁虽没去四处打听,但总会有人跟她说。
前头小炮竹在卫国公府做的画,她回来就补了颜色,为了不打击小姑娘的自尊心,她亲自去了趟卫国公府,说那画她喜欢的紧,实在舍不得让出来,愿意拿出从前珍藏的大家的画给她赔罪。
比起小炮竹那青涩的画技,卫国公夫人自然更喜欢名家的,一见徐宁送的曲水流觞图,眼就挪不开了,又唯恐徐宁反悔一样,连连答应了。
处理好卫国公夫人的事,她就回去了,特地寻了材料来亲手将画裱起来,挂在了房中最显眼的位置。
旁人一进屋来,一眼就能瞧见那副与屋内朴素简洁的摆设不同的画。
小炮竹欢喜的很,一没事做就站在画下边欣赏半日,然后同徐宁道:“阿娘,我这两日有苦练画技,等将来我成了大家,再给你画一副顶好的!你帮我好好珍藏着,等将来我们家穷困潦倒的时候,你在拿去卖掉,肯定能卖不少银子的!”
徐宁听得又无语又好笑:“也不是不行。将来我们家落魄了,你同你父亲,一个卖话本子,一个卖画,咱们家定能东山再起!”
裴钰看了看自己的字,接话道:“那我去卖字好了!母亲你放心,有我同阿爹阿姐在,肯定不会叫你吃苦。实在不行,就去沿街乞讨吧,反正阿姐已经当过一次小乞丐了,肯定是得心应手,毕竟熟能生巧嘛。”
小炮竹很不愿回想起自己被裴衍丢在街头当乞丐,还被当爹的抢了好不容易乞讨来的两个铜板的事。
她怒道:“裴钰你又讨打了是不是?”
“阿姐,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孩儿,成日家的能不能不要将打啊杀的挂在嘴边啊?”裴钰道,“有辱斯文!”
小炮竹翻个白眼:“你小老头吗?”
那边姐弟俩吵吵闹闹的,这边裴琞看着哥哥姐姐都有一技之长,自己却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一时很是沮丧。
徐宁见状,摸摸他的脑袋故意道:“我们小阿琞这是怎么了?”
他撑着圆乎乎的包子脸,愁道:“阿爹能写话本子,阿姐能画画,二哥能写字,我能干嘛啊?”
他越说越沮丧,又回身抱住徐宁,自我厌弃道:“对不起阿娘,孩儿一不小心就长成了一个小废物。”
徐宁听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又险些笑出声来。
她咬着牙,憋着笑,不怎么走心地安慰道:“放心,我们阿琞不是小废物,还是有点用的。”
裴琞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问:“是什么啊?孩儿怎么不知道?”
那边小炮竹跑过来捏了把他的脸,故意道:“还能把你卖了换钱啊!像你这样白白的、嫩嫩的、胖胖的小孩儿最值钱了。论斤卖,肯定能卖不少……你知道外头猪肉多少钱一斤吗?”
裴琞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小炮竹比了几根手指头:“你肯定比猪值钱,到时候卖你定不是这个数!你放心,只要有你在,我跟阿爹阿钰都不用出手,咱们就能东山再起了!”
裴琞一听,嘴立马撇了下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徐宁见状,才想安慰他两句,他就抬起来,噙着满眼眶的泪水,奶呼呼道:“那阿娘你卖我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卖到有钱人家去啊?有钱人家条件好,给的钱也多,这样你就能多卖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