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合衣躺在书房的竹榻上,盯着房梁出神。
长随够着脖子往屋里看了一眼,想他大约是在伤心,于是叫来玄冬,二人猜拳,谁输了谁去哄。
三局两胜,长随输了。
玄冬把自己挂回房梁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果干来,透过窗户看着里头的人。
长随拿着烛台进去,将屋里照得更亮了些。
他看着躺在竹榻上的人,见他双眼无神,又紧紧抿着唇,看起来伤心极了。
长随凑到竹榻前蹲下,试探着用从前的称呼叫了他一声:“哥儿……”
裴衍问他:“又输了?”
长随没想到他跟玄冬猜拳的事他都听见了,忙表忠心道:“哥儿,您将小的给了大奶奶,那小的就是大奶奶的人了。小的自该站在大奶奶那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替您分忧的。”
裴衍瞥他一眼。
长随遗憾道:“这不猜拳输了,没办法嘛。”
裴衍沉默了,想着叫玄冬把他丢去喂那条狗比较合适。
长随背脊一凉,连忙转开话题道:“哥儿,您别伤心了,明儿一早您到大奶奶屋里去,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她,晚间定能再回去的。”
裴衍没出声,又盯着房梁愣了一会儿,才几不可闻道:“我没伤心。”
长随说他不信,明明望穿秋水,都快盯着房梁把自己盯成望妻石了,还不伤心,骗谁呢。
裴衍不理他,自顾自问道:“我在行云阁住了十几年,头一回被赶出来,你可知是什么滋味?”
长随拆台道:“哥儿,这不是头一回。你同大奶奶刚成亲那会儿,自己把自己气出来好几回。”
裴衍又看了他一眼。
长随连忙道:“您说您说,小的特想知道您心里是什么滋味。”
裴衍收回视线,佯装深沉地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怪新鲜的。”
长随:“……”
他还是回去伺候大奶奶吧。
但他要是就这样回去了,矛盾的根源依旧存在,回头二人要仍僵持着,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池鱼。
于是长随又问道:“哥儿,你做什么惹大奶奶生气了?”
从小就伺候的人,裴衍是信任他的,便略去他那些异于常人的想象,乃至于幻想,简要的说了一说。
长随听了久久无语,沉默半响后,终是没忍住:“哥儿,您摸摸您的脖子。”
裴衍投去一道狐疑的目光。
长随道:“您要是下衙时,将什么东西忘在了吏部,您就吩咐小的一声,小的帮您找回来。”
他弯弯绕绕半天,裴衍也听懂了,就是说他把脑子忘在了吏部。
裴衍问他:“你想去伺候三叔,还是二叔?”
长随连忙说哪个都不想,又想了想,开始狗腿地给他出馊主意。
玄冬在外头听得叹为观止,直道长虽不是一个好的奴才,但是个好的狗腿子。
*
夜半时分,徐宁睡得模模糊糊之际,听见窗户“吱呀”响了一声。
本就睡得不沉的人,瞬间醒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外翻了个身,刚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床帐忽地就被人大力撩了起来,带一股寒意……
跟着,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
徐宁睁开眼,瞧见那人影站在床榻跟前,冷着脸,来势汹汹。
她也不装睡了,只坐了起来,笑问:“夫君半夜不睡,是吃多了酒,来问我算账的?”
裴衍目光又沉又犀利,满脸的视死如归。
就在徐宁以为他要借着酒劲,同自己闹闹脾气时,又见他猛地从身后抽出了一样东西来扔在了地上!
大约是喝多了,人有些晕,盯着他扔的东西愣了会儿之后,又弯下腰去将东西摆正了才重新直起腰来。
然后,徐宁就见方才气势汹汹,一脸要同她大吵大闹的人,忽然就矮了一截——不止是人,还包括气势。
徐宁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惊,忙趴到床沿撩起裴衍的衣摆一看,果然见他膝盖底下放着一块搓衣板!
夜色之下,徐宁满脸复杂地看着他:“你偷了谁的搓衣板?”
裴衍喝了酒,反应就比寻常慢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道:“长随偷的。”
徐宁无语了一会儿,松开手,也没说让他起来,只问:“想来给你出主意的也是他了。”
裴衍点点头,把锅甩得一干二净。
徐宁又问道:“酒也是他叫你喝的?”
裴衍继续甩锅:“他说有些错,要喝醉了才认得出来。”
徐宁之前就不气了,这会子倒是想知道他们主仆玩什么把戏,又故意板起脸来,沉声问:“什么错得让你喝得路也走不稳了才说得出来?”
气势汹汹的裴尚书毫无气势,脸上只剩委屈。
他抬起眼来看向徐宁,眼珠好似让水洗过的宝石,湿润明亮,看得人惊心动魄。
裴衍又垂下眼,试探着伸出手去拉她的手,见她没躲,又用力握着,低声道:“他说我总是心口不一,说出来的话同要表达的是两个意思。”
不知怎么,徐宁就想起了之前徐老太太去寺中祈福,她跟着过去,次日离开时,半路下起雨来,在驿站躲雨时,遇见裴衍一事来。
她心里一软,语气也软了些:“聊聊?”
裴衍点点头,刚要起身来,又听她道:“我几时说你可以起来了?”
裴尚书立即跪了回去,眼都不眨一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君跪父母和媳妇。
徐宁又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裴尚书大约就是那种人,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喝醉了就能说出来,而且话也比清醒时要多,但并不是在谁跟前他都这样。
得分人,得是他十分信任,亲近的人。
这一点倒是同薛氏有些像。
裴衍怕徐宁跑了似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垂着眼道:“之前在你祖父葬礼,你跟我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心里觉得奇怪,就记住了。”
那时,他并不认得徐宁,但徐宁跟他对视时,轻轻点了一下头,却像是早就认识了他一样。
而且也不像是打招呼。
当时裴衍不懂,后来回去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那一眼与其说是在打招呼,更多的倒像是在——道谢。
可他并不认得徐宁,哪里来的谢?
裴衍不懂,就一直记着。
记了五年。
直到五年后,他们在未名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