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
天降大旱。
此次旱情比之以往时间更早,范围更广,数月之间不见雨水。
土地干涸,春耕草草结束;烈日炎炎,夏收几近没有,秋收提前夭折。
大汉各州人心惶惶,饥民遍地,流民涌动,而官府税收不减,权贵酒宴不绝,致使民心生怨。
穷人饥肠辘辘,沿街乞食,如行尸走肉;小民直接破产,买卖妻女,以求苟活。
各地盗匪、山贼骤起,抢掠大户,劫道商旅,作乱一方。
虽然魏郡官吏尽心尽责,但依然抵抗不了天灾,没有河流的地方都是一片枯黄,就连本地都产生了许多流民。
而太守府并没有多余的粮食,甚至都要用钱财向着世家豪族购买,就连郡内正常开支都难以支撑了。
可魏郡以北的流民仍是大量的向南涌入了郡内,魏郡以南的流民听说了魏郡太守的贤德也是涌入了郡内。
魏郡再次多出了十余万的流民,他们都渴望着魏郡太守能够施粥,可最终他们失望了,因为太守也没粮了。
……
邺县。
西漳侯邑。
这里是西漳乡侯,宦官中常侍“赵忠”的食邑,一块名副其实的膏腴之地。
因为临近漳水,这里的春耕依旧能够很好的进行,作物也不缺乏水源灌溉。
按理说,这里的农户都应该生活得不错,毕竟这里土地肥沃,就算是大灾之年也能丰收。
但是这里的农民却似乎过得比往年还要艰辛,不仅衣衫褴褛,还存粮无几,甚至有的直接卖身给主家为奴了。
这是为何呢?
因为这一年朝中宦官势力达到极盛,有中常侍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粟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宁典等十二人皆封侯,贵宠无比,时人共称其为“十常侍”。
皇帝刘宏曾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于是“十常侍”无所忌惮,各起高宅大第,规模等同于皇宫,又任命父兄子弟出任州郡太守。
他们残害百姓,贪暴胡为,但因为有“十常侍”在后撑腰,天下无人胆敢过问。
而赵忠与张让同为宦官之首,宅邸自然不能差了,于是令手下之人肆意榨取民脂民膏,又强征民众为劳役,修建奢华府邸。
但这个时代的劳役是需要自带粮食、衣物的,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干不好就要挨打,受伤了只能强忍着,患病了就会被抛弃到野外,这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侯邑内的百姓苦不堪言,老人基本不会长寿,小孩也大多肌瘦如柴。
但赵忠的家臣们可不会管这些,他们只想着快点建好宅邸,且足够华丽,以便讨好家主,获得更多赏赐。
一天夜里,疲惫的农户们拖着身体回到了各自的“草舍”之中。
草舍中有一间十分破旧,里面住着一对兄弟。
大的一个叫做鲁石,小的一个叫做鲁仲。
“嘶——”
鲁石刚一躺下,就疼得吸了一口冷气。
“大兄,你没事吧?”
鲁仲连忙上前扶起他的后背。
鲁石强忍着疼痛,笑着对他说道:
“二弟,俺没事。”
对此,鲁仲双眼微红,自责地道:
”大兄,都是俺的错,是俺太笨了,监工本来打的是俺,都是大兄替俺挡了下来。”
鲁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俺身体好着呢。”
可鲁仲急道:
“好什么啊,大兄你的后背都被打出血了,这些监工都是些畜牲!”
闻言,鲁石立即蒙住了他的嘴巴,又往门外看了看,心下一松,道:
“二弟,你可不要再这么说了,要是别人听着,那咱们兄弟可就完了。”
但鲁仲恨意难消,他又小声着道:
“大兄,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已经受伤了,明天干的肯定还不如今天;俺又太笨了,做不了木工的活,以后肯定要挨打。
要是俺们兄弟都伤着了,吃的又都是些猪食,兴许这宅子还没修完,俺们兄弟就要被抛尸野外了。”
这些话传入鲁石耳中,他眼光逐渐暗了下来,有些麻木地道:
“就算这样,俺们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吗?”
鲁仲心有不甘,激动地道:
“大兄,俺们已经活不下去了,不如反了他娘的!”
突然“哐当”一声惊动了二人,他们往外看去,发现竟是隔壁的刘二狗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前。
二狗是个乳名,刘二狗的本名叫做刘平,他本来是想看看鲁家大兄的伤势,给他们送一点草药末过来,没想到竟听到了鲁仲的惊人之语,惊得他手中的陶碗都给掉到了地上。
鲁仲心里一慌,眼睛一狠,直接向着刘平冲了过去。
刘平吓得转身就跑,但还是被鲁仲给扑倒在地了。
鲁仲像夹着小狗一样将他带回了屋里,一脚关上屋门,然后将他扔到了地上。
“二狗,俺们兄弟待你如何?”
鲁石看向了地上趴着的刘平问道。
刘平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揉着手臂道:
“大兄经常帮助俺家…”
鲁仲盯着他看了一眼,他又赶紧说道:
“二兄待俺也是不错的。”
鲁石点了点头,又转换语气道:
“二狗,你觉得那些监工是好人吗?”
刘平对上他凌厉的目光,赶紧道:
“不是,不是,他们每天让俺们累死累活,根本不让休息,都是一群混账奴才。”
听到这话,鲁石终于笑了出来,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看了二弟鲁仲一眼。
这让鲁仲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听鲁石对着刘平问道:
“二狗,如果哪天监工落到了你的手里,你会怎么报复他呢?”
刘平迎着他的目光,故作勇气道:
“俺肯定会将他们抽得皮开肉绽,让他们和猪一起吃食,让他们每天干活干到腿抽筋。”
鲁石笑得更大声了,道:
“二狗,今天就在俺们这里歇息吧,俺们很久没有抵足说笑了。”
刘平心里自然不愿,但他又不敢拒绝,而鲁石看出了他的纠结,直接让鲁仲去他家里说了一声。
见状,刘平只好答应,和他们像儿时那样抵足而眠。
第二天,第三天,……,第十五天,刘平每天晚上都“愿意”和鲁家兄弟抵足而眠。
他们每天都一起吃饭,一起做工,一起帮助其他人,又和其他人一起扛着监工的毒打,私下里互相诉苦。
……
直到第十六天晚上。
西漳侯邑忽地发生了“暴动”,上百个农工袭杀侯府监工、家臣,又煽动其余农户、奴婢,进而引发了“千人暴乱”。
为首者是鲁姓兄弟,他们杀完人后,立即抢掠宅中的粮食、铜钱、布匹,以及各种铁质工具。
翌日清晨,他们又吸收了附近的数千流民,组成了一支五千人的“大军”,向着还不知情的西漳侯府围攻而去。
而赵忠的家臣、宾客们见到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立时花了眼睛,安排弓弩手射了几阵之后,就匆忙地将财富搬到马车上,直接弃府而逃了。
乱民们欢呼雀跃,打开侯府大门,抢得了大量的粮食、铜器、布帛以及美酒。
仅半日时间,他们就过上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畅快生活。
……
另一边,赵忠的家臣、宾客也在这时进入了邺城。
他们慌忙地找上了太守府,拿出了西漳侯府的铜牌,要求太守厉温尽快发兵平息乱民,否则就要承受“中常侍”赵忠的怒火。
厉温尽管心里十分恼怒,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对抗不了赵忠,而且乱民还是出在魏郡,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对方诬告落狱。
厉温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招来郡司马商博、贼曹掾申雄,下令道:
“西漳侯邑据说出现了上万暴民,本官命你二人率领郡兵一千、贼曹两百人,即刻前往此地镇压,不得有误!”
“唯”
两人齐齐抱拳道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一刻钟后,郡兵和贼曹曹卫集结完成,由申雄带队作为前锋,商博领兵作为主力,向着西漳侯邑进发。
……
一个时辰之后,魏郡大军来到了西漳侯府之外。
可此时府内已经人去楼空,梁柱上的金漆、银漆都被刮的一干二净,房间内更是找不到一个铜器、一匹好布,豪华的侯府变得破败不已。
随行的侯府家臣们更是气得双眼喷火,可又无比担心自己的前程,最后将愤怒转移到了那些暴民的身上:
“商司马,申曹掾,你们一定要剿灭这群暴民,一个都不能放过!”
商博和申雄都没有说话,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军向着脚印稠密的人迹追去。
半途中,申雄向商博建议,让他率领两百骑兵先一步寻找到这群暴民,缠住对方,然后等待主力到来,一同围剿他们。
商博点头赞同,然后就抽出了两百骑兵交给申雄,他自己则率领一千人在后跟进。
……
两刻钟后,申雄等人便追上了乱民大军。
马蹄声惊住了人群,有人往后看去,注意到了有大约数百骑正跟在他们身后,而骑马之人还穿着大汉军甲,毫无疑问这是朝廷军队来了。
人群立时变得慌乱了几分,影响到了他们的行军速度,而这也让前方带队的鲁家兄弟注意到了。
他们见有朝廷军队跟了上来,但只有少数骑兵,心里又轻松了下来。
毕竟以他们的见识来看,这么些骑兵是不可能主动上来与他们交战的。
而申雄也没想着直接冲击他们,不是不能,而是根本无法阻止他们逃走,到时只会因小失大,所以他选择了骑马跟在人群的一侧。
在目测了乱民阵容之后,估计其人数应在八千左右,且成年男子占据了约人数的六成。
没错,乱民们在攻打了侯府之后,又有三千流民闻风而来,并加入了其中。
但这些乱民毫无纪律,排列混乱,甚至是以家庭为基础单元,以十余家为一组,散布于阵中。
此时,乱军前方青壮有近千人,乱军后方青壮也有近千人,至于两侧则无人保护。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乱军头领根本不懂兵法,不知道将所有青壮集结起来,不知道保护两翼,不知道将所有辎重布于阵心,更不知道阵型排列。
心中有数之后,申雄派出了两骑回去通知主力部队,并将这些信息告诉司马商博。
为了拖延对方行军,申雄率领两百骑兵跑到了“大军”之前,与三十多个能够骑射的好手一起“吊射”乱军。
待他们靠近了一点,又赶紧拉开距离,然后再次骚扰他们行军,不让他们逃跑。
乱军首领鲁石心中气急,下令停止前进,又派出了数十骑手,以及五百步兵前来包围他们。
而申雄自是笑纳了这份大礼,他先是引诱对方追击,然后调转马头,直接将对方的骑手给杀落马下,收走了对方的马匹。
在那些步兵追上来之前,他又引马离去。
这时步兵们继续追击,申雄率人骑马绕圈,待他们的阵型完全乱了之后,申雄当着这几千人的面,调转马头,率队绕侧冲击。
这些步兵根本就挡不住申雄,也挡不住申雄后面的骑兵,直接就被杀穿了。
一旁的鲁石直接看傻眼了,急忙带着身边五百青壮上前迎救。
而这些时间,已经够骑兵们冲击好几个来回的了,最后只让他救下了不到两百人。
如此“大”的伤亡,直接让乱民军心动摇了。
鲁石不敢再去追击骑兵,反而率人后撤,想要回到阵中。
可是他们这么一撤,加上骑兵的骚扰,他们队形又乱了,再次被申雄率领骑兵吃掉了近三百人,算是白忙活了一趟。
而两百骑兵消灭六百步卒,这并不是什么大的战绩,反而十分正常,更别说是两百穿着皮甲的骑兵,攻击六百无甲、无训练的农民了。
当鲁石回到乱军阵中,重新抽调青壮,开始组织防守之时,申雄则继续带领骑兵进行骚扰,让乱军心里始终保持着慌乱,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在乱民后方的鲁仲见此,也连忙带了数百人上前盯防骑兵。
可他们阵中有近四成都是老弱妇孺,抽调的青壮也只有两三千人,又没有大量的弓弩,还没有骑兵纠缠申雄等人,他们的防守可谓是破绽百出。
申雄不慌不忙地带着骑兵在乱民周围袭扰,让他们根本无法正常行军,心理几近崩溃。
……
一个时辰之后。
商博率领一千步兵抵达此处。
这时申雄派人传话,由主力从后方全力进攻,骑兵则在周围进行拦截。
商博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下令步兵们排成方阵,杀向乱军后方。
而乱军阵中,由于鲁仲去了前面,他们后方此刻已经无人统一指挥。
再加上他们排列分散,人数也不比魏郡步兵多上多少,所以当商博率人冲杀而至,竟直接杀穿了乱军后侧。
阵中的老弱妇孺以及少数青壮,面对士气正盛的朝廷军队,直接就崩溃了。
混乱的人群向前挤去,青壮们又不忍心下手,阵型也立时瓦解了。
可当乱民向着周围逃窜之时,总会被申雄分派的骑兵给赶回阵中,所以他们只能朝着前方逃窜。
待所有人都跑累了,包括乱民和郡兵,申雄等骑兵却还保持着较为充沛的体力。
这时,申雄集结了两百骑兵,在乱军周围绕了一圈,选择了乱军中的一处大的空当,直接骑马加速冲了过去,径直杀入了乱军之中。
乱军根本没有应对之法,他们所有人都是慌的,很轻松地就被两百骑兵给撕开了一道大的口子。
乱民们左右躲避,不敢阻挡骑兵前进,看起来非常配合骑兵,显得既滑稽又真实。
在他们的惊慌尖叫声中,申雄率人直冲乱军大旗所在,即鲁家兄弟站立的地方。
骑兵一瞬而过,惊起了一阵血雨。
鲁家兄弟刚才回望了一眼,就看到申雄正骑着战马向他们冲来,所过之处无人可挡,血沫飞扬。
他们心中慌乱至极,直接驾马撞开了身前之人,但奈何人丛密集,马儿根本无法加速。
转眼,申雄杀至,他一枪打断了鲁仲的后颈,让其落马而死;又一枪捅穿了鲁石的后背,将其从马上高高挑起,嘴角涌血而死。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一天不到,他们就从地狱来到了天堂,又从天堂掉下了地狱。
乱民们见首领已死,更加慌乱了,反而激发出了最后的潜力用来逃跑。
申雄挑着鲁石的尸体冲出人群,来到乱军前面,大声喝道:
“尔等首领已死,还不投降!”
他身后的两百骑兵也跟着调转马头,然后大声重复道:
“尔等首领已死,还不投降!”
“尔等首领已死,还不投降!”
鲁石的尸体出现在了所有乱民之前,这让他们心中最后的一丝希冀也破灭了。
一个人投降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几乎所有还活着的乱民都投降了,只有数十人趁乱逃跑了,跑向了附近的山林之中,让官兵们无法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