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而去,暮色已渐渐晕染开,白日的暑热已消去大半,夜晚的风带来了丝丝凉意。
周景熙仿若不觉,一动不动地站着,从清晨看到画像后的惊喜再到懊恼,再回忆起自己对她狠心拒婚,悔恨快将他淹没。
她是母亲早就为他看好的议亲对象,若是自己多问几句,她早成了他的未婚妻,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亲手将她推开,可笑至极,说喜欢她,却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她。再回忆起方煜、楚聿云随便一个后来者,都比自己先知道。
这么多年,她一个姑娘小心翼翼地护着秘密在陵州生活,毫无至亲陪伴在侧,也不敢对人坦诚。后来被迫进了书院,她该多么惶恐,一边担心秘密被人发现,一边要应付同窗的不怀好意。而自己竟然从始至终没有发觉,蓦地忆起过去待她的种种粗心之举,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何况是她。
如今在她外家门外站着,心里或许还带着不该有的盼头,期待她愿意再见自己一面,期待还能……周景熙深深地闭上眼,不能太贪心。
但求她能原谅自己无礼拒婚之事,但求她愿意再见自己一面,他想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往后......哪怕不能成为亲密之人,也还是可以见面的好友。
溪山心疼地瞅着公子,白日里身上的汗湿了又干,脸色苍白,不知心中在想什么眼中的光明明灭灭。
公子从清早站到现在,一天滴水未进,大热的天气哪怕是个铁人也撑不住。日升前江府的人出来劝他不要站在正门,非要杵着,就去后门站着。好在侧门有树荫遮着,否则正门晌午时分毫无遮盖之物,头顶炎炎烈日,那会儿公子说不得就倒下了。
可惜江家出来劝说的管事,说话忒不好听了,什么叫站在正门,影响他家表小姐的名声?
公子好歹是忠勇侯府的嫡亲公子,怎么就丢人了?害怕别人看见,不是该立马请自己公子进府,反而让人去后门站着?公子遇着江公子的......不,现在应该称呼林小姐,公子向来对林小姐好脾气,听人说了两句,就一言不发来江家后门。
蔡嬷嬷刚得了后门的门房来报,周家的公子还在门外站着,瞧了眼更漏,已是戌时初,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劝小姐见见他。
乞巧节小姐红着眼眶回来,再听白翠说起周家公子太过无礼,气得白翠边哭边说,自己听了也恼怒,平日里看他对小姐真心好,怎么忍心伤小姐的心,蔡嬷嬷既生气又疑惑,再细问白翠说小姐那日见周公子时特地戴着面纱,周公子并未见到小姐的真容。
蔡嬷嬷心知这事恐怕坏在面纱上,小姐定是当局者迷,发现与她议亲之人是周家公子后,对过往隐瞒心生歉疚,不知如何面对,慌乱之下选择了带上面纱。
她作为旁观者看来周公子在陵州时对小姐种种好不像作假,或许即使发现小姐对他的隐瞒,也未必在意,毕竟少年郎对心中所爱之人的欢喜是掩饰不住的,从前她可不止一次见过周公子满怀爱意地偷偷望向小姐。
若知道了小姐就是江醒,只怕后悔来不及,而今在外面站了一天,只求见小姐一面,或许是发现了江醒就是小姐?
林意澜在屋中听到嬷嬷与门房的话,早晨陪外祖母用膳时听说周家三公子求见自己,就将事存在心里。
外祖母询问自己见不见周景熙,自己那会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以现在的身份见他,不知怎么同他说起自己隐瞒的事,不知从何开口。便沉默以对,外祖母定然误会,以为自己还生气周景熙拒婚的事,便打发了人拒见。
等回了小院,一整日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午间小憩仍转侧不安,明明昨晚很晚才睡。心里总是惦记着周景熙来寻自己之事,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听家里的长辈吩咐来道歉?一整日空落落的,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
适才听到她们在院外低语,说周家公子还在后门站着。
自己的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忧愁。她其实也好想见周景熙,无论结局如何,哪怕他会讨厌自己多年的隐瞒欺骗,哪怕以后再也不能见他,也想以林意澜的身份见他,让他知道林意澜就是江醒,他陪伴了八年的师弟江醒。
蔡嬷嬷还在院里犹豫如何劝说小姐,就听得自家小姐唤她,应声进屋,“小姐有何吩咐?”
“嬷嬷,让新萤过来给我梳洗一番,你去……去将景 ……周公子请来说话。”江醒觉得可笑,如今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
“哎,好的,老奴这就去请周公子,嬷嬷多嘴说一句,周公子是打心底喜欢你。小姐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莫要留遗憾。”蔡嬷嬷眼见小姐愿意见周公子,连声应和出门。
林意澜喃喃自语,他真的喜欢我么。
溪山还在一旁劝公子先回去。不想江府的后门突然打开,吓了溪山一跳,定睛一看这不是江公子家的蔡嬷嬷吗?果然江公子真的是女子,还真被自己蒙对了。
蔡嬷嬷出来唤人时,还在门内站了一会儿,听溪山百般劝周公子回去,周公子依然一声不吭。
利索开了门,离门近的溪山吓了一跳的模样倒是好笑,不过蔡嬷嬷板着脸忍住,周公子见到自己,期盼的眼神看来,但愿他与小姐能有个好的结局,“周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周公子听到这话激动得踉跄了几步。
周景熙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等到江醒愿意见自己,听到有人开门出来,自己还在出神,没想到来人是蔡嬷嬷,越发证实自己的想法,等听她说江醒愿意见自己,欣喜得无以复加。
站了一日,腿脚酥麻,一路上周景熙一瘸一拐的随着嬷嬷进院。
林意澜梳洗了一番,坐在偏厅等人,双手不安地绞着帕子,心里忐忐忑忑。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回头就见青色镶边的刺绣长袍主人抬脚跨步进来,一声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踩在江醒的心尖上,令她不敢抬头看向来人。
待脚步的主人在自己眼前停住,林意澜心都快跳了出来,再抬眼撞见他温情脉脉的望着自己。
林意澜第一次以女装出现在周景熙面前,不自在地想要转身躲藏,却瞧见他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唯有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一时担忧忘记了别扭,习惯地伸手去拉他,让他坐下。见周景熙看着自己的手,才记起来如今不一样了,紧张地说,“我........我忘记了,对不起,你先喝杯茶。”说着指了指周景熙的嘴唇,手慌忙地倒水递给他。却见他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开口道,“真好,你还愿意见我。”
林意澜听闻,定了定神,在他对面坐下。
周景熙进来时,就望见少女侧身坐着,一身淡粉色长裙,腰间束着同色软烟罗,乌黑头发半披着,身姿袅袅,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头低眉的那一刹那,自己恍然见到神女,薄妆桃脸,花容月貌,自己渴慕地看着她,为何从来没发现她就是女子。
待见她抬眸小心翼翼地望向自己,心口忍不住的抽疼起来,自己那日怎么能狠心说出拒婚的话。周景熙愧疚地想,再见她似是意识到什么,与往常一样拉着自己的手,给自己倒茶。
两人静静坐着,一个喝茶,一个添茶,一时竟谁也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