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已西斜,西院书房内的日光却越发明亮。
江醒三人核对账本连午膳也不曾认真用,草草用了几口糕点就着茶水,又埋头接着核账。
未时,溪山在门外唤了声公子,说刘老遣人来寻他,要他立马回书院见他。
周景熙听闻微微蹙眉,已是未时,不知老师这个时辰唤他上山是有何事,还是起身对江醒道,“我先去见老师,今日要不就先到这,你们也先休息,明日我们再一道核算。”
江醒也跟着站起来,“老师唤你,师兄先去,我这儿的事不急,今日有你跟方师兄的帮忙,剩下的不多,我自己核算就好。”
说着望向方煜,见他还坐着不动,“方师兄不如与师兄一起顺道回书院?”
周景熙也望过来,担心他不在,两人又起冲突。
方煜仍是坐着,瞥了一眼江醒道,“景熙先回书院忙去,我留下接着帮江醒,左右也无事,否则江醒一个人核账,以她做事容易入迷的性子,不定今日要忙到多晚。”
周景熙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该让他留下帮师弟,临走时拍了拍方煜的肩膀,才与江醒告别离去。
江醒以为能支走方煜这人,没能如愿,还被人讲做事入迷,呵,什么时候这么了解自己?将师兄送走又回案几前坐下接着做事。
方煜看穿她的小心思,面上假作不知,终于能跟她在书房独处,有心想与她多聊聊,唤了声江师弟。
江醒心想来了,来了,他又想整什么幺蛾子,不高兴地斜着眼看他。
“江师弟想不想知晓刘老为何唤走景熙?”
江醒一听他这问话的意思,是知道点事儿,想问他又拉不下脸问人,就一言不发望着他。
方煜注视着她,小模样看着眼巴巴怪可怜的,便不逗她,“听说上个月京师来信邀刘老,说不得刘老要让景熙一起去京师,听我的老师说起刘老打算让景熙去户部,或许要让景熙去京师历练一番。”
江醒听了,嘀咕可是师兄他不愿意。
离得近,方煜听清她的话,不由哂笑,“入朝出仕可不是世家子弟不想不愿就能不去的,否则世家权贵代代的荣耀谁来维护?”
“周景熙之所以能一直拖着,迟迟不回京师任职,是因为他家有两个哥哥顶着,迟早他要回去领职,为家族昌盛出份力。你前头的师兄哪个不想一直跟着刘老做学问,又有哪个真的如愿?兴旺家族是他们避不开的责任。”
听他这么说,江醒放下手上的账本,歪着头问他,“那你呢,听说你是家中独子,怎么你一直待在陵州不回京师为你的家族出力?”
见江醒反问他的事,方煜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倒是也知道关心我,告诉你也无妨,我爹官居要职,我姐是当今皇后,早已诞下嫡子,这权势在朝中太盛,一不小心就有烈火烹油之势,我在陵州做个纨绔子弟避锋芒也是为家族出力。”
“谁关心你?”江醒不想方煜竟真的跟他说这些,顿生不自在,“我随口问问而已。”
“对我,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问我,我们如今也是好友,不用客气,就如你跟周景熙相处一样。”
江醒努了努嘴没出声,好友?今早才刚冰释前嫌,到他口中他俩就是好友了?
“可是我有。”
方煜背对着门而坐,门外已渐西走的余光让他的轮廓虚幻,一双瑞凤眼里似噙着笑意,一瞬间晃得江醒心神一荡,顺着他的话问,“有什么?”说完江醒就开始懊恼,自己怎么就……
美色误人,要说方煜的长相,放在书院也是拔尖,跟师兄长身玉立,明朗俊秀不一样,方煜的好看是另一种,恣意耀眼,令人无法忽视,不过书院都是男子,无人去在意相貌。
可惜好样貌的主人,性子阴晴不定,两人又结仇,若非如此,江醒也是愿意与他交好,而不是一看到他就能躲则躲。
方煜把她反应看在眼里,笑意更甚,只是怕又惹恼眼前人,按捺住笑意,“你说你要回越州,是何时?”
“把生意的事安排妥当就回去,家里长辈也催着。”
“这么着急?”
“家中长辈挂念,这么多年也该回去尽孝。”
“江醒,我听说你自小就跟着家中忠仆来陵州,想来也是嬷嬷奴仆把你带大,如今你大了,家中长辈让你回去就回去?”
江醒知道他话外意思,也不在意他挑唆,“我虽从小在外,由仆从照顾,可在我毫无自保之时,是家中长辈寄来银钱,供我衣食无忧,有屋可居。”
她合上手中核算好的账本,“何况他们将我独自送走是为保我的性命,你怎知他们不想我念我,盼我承欢膝下?”
方煜看她认真辩解,感叹怎样的父母,能生出如此聪慧通透的女儿。
孤身一人在外,身边毫无至亲教导陪伴,作为女子不曾顾影自怜,对长辈之举不存芥蒂。从前面对同窗刁难,不曾冲动以对,还能审时度势小心翼翼护着自己女子身份。
嘴上还是不饶人,“你倒是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这么多年你独自在陵州生活,就没遇到什么难过的事?”
经他一说,江醒忍不住想起了刘婆婆,虽然自己振振有词对方煜说理解长辈的安排,可是那是长大懂事后的自己的想法。
年幼时候,无至亲相伴亲爱,也曾惶恐不安,痛哭埋怨。那时候身边只有刘婆婆和蔡嬷嬷慈爱待自己,自己体弱带病,是刘婆婆悉心照顾。她会与自己讲娘亲从前事,会告诉自己家中长辈多么疼爱她,可惜再也见不到刘婆婆了。
方煜见她想得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江醒回神,觉得自己被方煜这厮带偏了,“难过的事,还不是拜你所赐,得罪你后在书院被欺负。”
“他们欺负你可不是我授意的。”
“是,你不曾授意,但你对我表现出厌恶,他们个个就跟闻了腥的猫似的,知道风向。你是不曾杀伯仁,伯仁我好几次可是差点死掉。”
“这事不能怪我,谁让你使我误会自己.......我保证往后这事再也不会发生。”
“往后?想得美,我离开书院,离开陵州,他们上哪欺负人?”江醒没好气地回他。
“江醒,倘若你在书院没有被人刁难欺负,你是不是不会这么快离开陵州?”
“与这事无关,家中如今唤我回去。如果是因为你们刁难我的事,我也不该坚持了八年才辞学。我这人越是不让我过得好,我越是要试一试。”
“是,你在书院八年,我却才知道.......”方煜心里不无遗憾地想,若是早知道,早知道我定不会错过与你相处的时光。
江醒听着这话觉得别扭,故作镇定地说,“知道我什么?”
方煜见她一脸防备,笑道:“当然是知道你的好,周景熙很早之前就曾私底下对我说起,希望我们俩能冰释前嫌交好,说你心性善良,天赋过人,谦逊有礼,难得的赤子之心。”
如今再看,指了指成堆的账册,“你对行商之事也是信手拈来,陵州八年而已,陵州城的生意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刚还看到酒楼的账本,想必是得月楼的,没想到四年前得月楼改行闹得沸沸扬扬竟是你的手笔。
让我想想,今年你已满十八岁,四年前你也才十四岁,如何想到的?难道你们越州人真的像传言的那样天生会做生意?”
江醒见他也有天真的时候,忍不住被逗笑。二人竟在周景熙走后,友好地闲聊起来。
等到黄昏后,两人真得把账册核算完。江醒站起身,忍不住舒展身躯,心里盘算着可算把这些账册核对完,接下来还要将有问题账本的管事叫来,还要将生意交给可靠之人打理,往后不在陵州也不担心。
方煜静静望着江醒,见她如猫儿一般慵懒放松着实有趣得紧。
江醒回头与他对视上,才意识他又在看自己,尴尬地放下胳膊,察觉到外面天已黑,到这个点还没让他用膳,晌午那会儿也是随意吃了糕点,便开口,留他一起用晚膳。
不料方煜开口拒绝,“晚膳先欠着,我听周景熙提起他帮你核账,是因为你答应去他表兄的宴会。今日我也帮了你,你不如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江醒心道就知道你这家伙不安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你说,太过分的要求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方煜把玩着身侧的云纹玉佩,凝如白脂,想起昨日握住江醒的手,“放心定不会提过分要求,今日我暂时想不到,待我日后想到,再找你兑现。走吧,送我出去,不然我就留在你府上过夜。”
江醒听他信誓旦旦保证,暂且放心送他出去,望着他与他侍从骑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慢慢往院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