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葬礼和追悼会都没那么讲究,不要求参加的人穿什么全黑全白,只要别穿得花里胡哨的就行。
所以村里赶来送李大壮一程的人,基本上穿的都是素色的土布衣服,不是米白色的,就是黑色、藏青色的。
相比之下,知青们的衣服还是多一些,所以就统一穿了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以示庄重。
陶映篱到场的时候,李大壮家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连门外的土路都快占满了。
村里每家每户都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里,加在一起大约有三百多人。
这么多人凑在一块交头接耳,自然是吵闹得很,陶映篱和女知青们站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也时常被别人盖过去,以至于几个女知青一会儿一句“啊?你说什么?”,一会儿又一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真正的内容反而没聊多少。
等人差不多到齐了,大队长拿着喇叭对着人群喊了几声肃静,人群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群人站在原地,面朝着大队长的方向,听他很不熟练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我们村的李大壮同志,因为救人壮烈牺牲了。今天是他出殡的日子,我们大伙儿聚在这里……”
陶映篱站在人群中,听着大队长说的那些话,心底忍不住冷笑。
以大队长的水平,靠自己是断然不可能长篇大论地讲这么多的,他八成是背了别人给他写的什么发言稿,才能在这里假充仁义人!
陶映篱之所以这么想,不是因为她刻薄,而是因为大队长本人确实无法让人信服。
毕竟大队长又不是不知道雨刚停就复工的风险,却还是选择了复工,现在出了事,他不可能不明白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决策失误。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负责任的大队长,这个时候就应该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大家面前反思自己,而不是趁着李大壮的追悼会,明着追悼李大壮,发言的时候却暗戳戳地抬高自己,渲染自己在救人的时候,组织得有多么有条理多么积极。
在发大水的事发生之前,陶映篱只是觉得大队长这个人有自己的私心,不算是一个公平公正、大公无私的村干部。
但在发大水的事之后,她却觉得,这个人的心应当是黑透了。
发大水当天,连民兵队长都自己下水救人了,可大队长身为一个壮年男人又做了什么?
无非就是呜呜喳喳地在岸上瞎指挥罢了。
真正的实事几乎一件也没干。
这样的人,真是不配做解放村的大队长。
陶映篱面色冷淡地听着大队长在前面唾沫横飞地鼓吹着自己的功绩,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光线暗了下来,转过头,就发现陆铮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自己附近。
她抱着手臂,把脸扭开了。
她还没想好最近怎么面对陆铮。
放弃阳气又舍不得,和他相处久了又怕自己越陷越深。
作为一个信守承诺的妖精,毁约更是下下之选。
说白了,她现在拿陆铮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只能把心里的无名火,都撒在了陆铮身上。
陆铮用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对陶映篱说道:“等散了席,我们谈谈,可以吗?”
陶映篱看着别处,没有说话。
“阿篱……”陆铮的声音透着焦急。
陆铮这么高大,在陶映篱面前赔着小心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可怜了几分。
陶映篱的心软了一下,别别扭扭地低声说道:“今天村里人都在,你就不怕别人看见了?”
陆铮听出陶映篱话里的潜台词,眼睛一下子亮了,语速飞快地说道:“我会在马棚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虽说现在到处都充斥着大队长的喇叭声,但陆铮也担心说多了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于是和陶映篱约定了见面的地方,就立刻和陶映篱分开了。
而村里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大队长说话,谁也没注意到陶映篱这边的动静。
大队长说完了他那冗长的致辞,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各个小队长和知青代表也都上去讲了几句追思李大壮的话,紧接着,一群人就站在原地,低头为死者默哀了几分钟,一场追悼会才宣告结束。
追悼会之后,村里人也基本都没有离开,而是留在原地,排队到村里一个写的一手好字的男人面前,随起了礼。
这一幕落在一群知青眼里,倒是有些令人诧异了。
知青们对解放村其实没什么偏见,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村里一千多口人,自然也少不了一些精于算计、抠门小气、爱占小便宜的人。
按理说,李大壮又没有亲戚在这里,他的两个孩子也都还很小,被冯小娥一个寡妇带着,能不能养大都还说不准。
在这种情况下,为今天的丧事随礼,以后能拿到还礼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即便如此,村里那几个为了点钱六亲都不认的货色,居然还主动随礼了……
这事由不得知青们不稀奇。
许红霞说话最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说道:“真是怪了,今天村里的铁公鸡怎么都拔毛了?”
一群知青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排在前面随礼的徐荣珍把钱交给了写礼账的大爷,从队伍里挤了出来,跑到一群知青跟前,有些意外地说道:“你们猜怎么着?我刚才随礼的时候,听见排队的人说,今天的席面有硬菜,每一桌都有炖牛肉吃!”
知青们顿时一片哗然,“这怎么可能呢?现在猪肉都未必弄得到,更别提牛肉了!”
原本只是来参加追悼会,并不打算久留的王玉林听见这话,眼珠子转了转,站在原地不动了。
反正那六块钱是以知青点的名义捐的,他要上桌吃饭也没人会拦着。
高丽萍也像脚底生根了似的,低着头站在一群知青里一动不动。
一群知青看见这一幕,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时王玉林似乎察觉了大家的不高兴,厚着脸皮为自己找补道:“我记得发大水那天,村里有一头牛摔断了腿,咱们今天吃的牛肉肯定就是那头牛。这是集体的财产,人人都有份,不吃白不吃。”
陶映篱听见这话,神色微动。
牛在村里是重要财产,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八成是有人要承担这个损失。
牛死了,最容易被追责的人,不就是村里那两个老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