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瘫了。
他不是一瞬间就失去了正常行走正常思考和正常说话的能力。虽说这个病在八年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但是在这一年半的进程中我看着他逐渐从可以自主行走再到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到最后到现在只能勉强站着。
我开始听不懂他的话,需要旁边的护工进行翻译我才能在他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面看出意思。
他自从彻底躺在床上后便开始了疑神疑鬼,而周围的人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耐心消耗殆尽。
从前过来奉承的人现在门可罗雀。
只有多年好友和我的姑姑会来帮衬帮衬和探望探望。
他是个好父亲吗?
他未必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是我能感受他是爱我的。尽管我在与他的长期相处中有很多的误会和矛盾,甚至很多事情让我为此记恨。
但是这仍不妨碍他是爱我的,而我也永远愧对他的恩情。
或许是因为从小我的奶奶就很早过世的原因吧,而我的爷爷也对我父亲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与爱,他总是对于这个世界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
他渴望爱,他渴望无时无刻的关注。
他不会正确去爱一个人,几乎是渴求着或者强迫着让他人去爱他和爱他人。
他会直接的或间接的在言语和行动中热烈的或者沉默着展示着这一切,他会付出很多很多,渴望着他爱的人也能以同样的爱去回报他。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在我出生之后才真正的拥有了奋斗的动力。他开始每个周末每个晚上为了额外的生活费而赶图纸造机器,就为了每天回家能看见我滑着奔向他。
接着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识,也和他产生了矛盾。还记得有一次他教训完我过后,又在我上床的时候慌张的跑过来跟我道歉。
尽管我后面在漫长的岁月中依旧被他教训了很多次。
接着我开始读小学,读初中,那个时候他整天忙着帮我找老师找辅导班,就为了帮我的成绩提高那么几十分。
他会为了成绩而训斥我,他也会为了我的未来而犯愁而更加努力的去工作。
但是人往往就会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而忘记生活背后放着的砝码。
出于对悲惨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阴影,他在拥有了一段安稳且逐步上升的日子后开始放纵自己,开始急于求成。
他吃好了饭就不再运动而是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因为一些疾病大医院只会保守治疗而急于求成去小诊所,最终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情的祸端。
他执拗,不肯听劝,一如几十年前那个不肯听劝的孩子。
日子仍在上升,而接下来的治疗也从初露峥嵘逐渐变成了生活的全部。在这八年时间里他有无数次可以挽回的机会。
只要他坚持锻炼。
只要他去大医院保守治疗。
只要他肯慢慢来恢复。
只要他肯改了急于求成的性子。
但是没有,他依旧执拗的一意孤行。
而我们也在这段时间里看着他逐渐的丧失了对于身体的控制。
也失去了工作和之后本应该更加幸福的生活。
每个月一万多的住院康复和护工费如同一座大山一样拦在了我们的前面,而这似乎是一个无底洞。
我救不了他。
我才刚刚上大学,我救不了他。
但是比起散尽家产,过很长一段的苦日子,我还是希望能尽量延长他能陪着我的时光。
因为我无法接受他的离开,无法接受理所应当的存在消失。
曾经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关于亲人生重病的讨论,当时总是会天真的以为保持理性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理性是一种奢侈品,在情感面前不堪一击。
我该怎么办?
我救不了他,我愧对他。
我甚至都没有真正孝敬过他一天。
可能是对于以后的事情的莫名预判吧,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那时候的父亲还没有做那个糊涂决定。
我们在公园里面荡着体育器械,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蔓延。
突然他开口对我说,“假如爸爸能活到80岁,那还有32年可以陪你。”
我当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沉重,只是自顾自的继续玩耍。而这枚子弹也在十几年前穿越这段时光命中了我,而使我在这个深夜颤巍着手打下这篇文字。
我自诩是一个理性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称得上冷血。所以在之前的一些时间点中,当我想起我的父亲或许会离开我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情感终不能像冬天里的雪花一样永远堆积,他总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开始融化决堤。
我愧对我的父亲,他以瀚海之爱给予我,我却连杯水之爱都回馈不了他。
我同时也愧对我的母亲,我这么长久的没心没肺生活一直都是她在前面替我挡着。一个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的女生只是因为当上了我的母亲而变得无所不能,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就在几天后我也将踏上求学的道路,尽管来回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是这仿佛受到天堑隔在我和我家之间。
我不曾回望他们,而他们永恒张望我。
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过人之处,甚至在很多领域都弱于他人,他们毫无保留的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
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旅途,所有人都在迎接,只有父母在告别。
人生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应当,只有珍惜当下才是唯一可以不留遗憾或者少留缺憾的办法。
我没有办法,我愧对他们。
也许多年之后我也会有孩子,而当我的孩子沉甸甸的被抱在我的怀中时,正如18年前我的父母沉甸甸的抱着我。
肉体可以消亡,但是从几万年前我的祖先一直到现在对于未来和自己子孙的爱却永恒存在。
我清楚不管是谁在最后终究只会沦为一块矮矮的石碑和一抨黄土,而我也必然在最后时刻恐惧或者淡然的向那度长宽高不限的黑色墙壁走去。
既然生命到最后都是失去,那就不要吝啬自己对于他人的给予和感恩所有的获得。
我的爸爸和妈妈仿佛从我生下来就是天生为了当我的爸爸和妈妈,而我也只是喊他们一声爸爸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