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拓跋珪再次回到北燕边军中时,他有些恍惚,此次归来,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百夫长,亦不是曾经遥不可及的千夫长,而是成为了北燕南境执掌两营兵马的南护将军之职。
三年前,春秋历三百零九年秋天,这一年在河西垒之侧,无定河河畔,拓跋珪与苏鸿完成了宿命般的对决。
那一年秋天,苏鸿领云泱千夫长之职,而拓跋珪仅仅是北燕的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而如今,当拓跋珪再次踏入这片熟悉的营寨时,二人官职竟又平起平坐,但他知道,此时的他在某个方面,早已领先了苏鸿许多。
"将军,苏鸿已经派人传话而来,午时在无定河铁索桥之上,斩白马盟誓,盼两国重修于好!"
说话之人是慕容家的一个晚辈,名为慕容青阳,听说深得燕王喜爱,特意派到这边军中历练,至于为何派到他拓跋珪手下,这就令很多老将不得而为之了。
拓跋珪看着眼前一脸朝气,仍有些稚气的慕容青阳道:"年仅十四便投身边军了,你这小子可了不得哦!"
看着他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模样,拓跋珪不知怎地,脑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位大人之神色,没有人比他知道这慕容青阳为何会在他的军中,也没有比他更清楚三年前他是怎么样活下来的!
或许苏鸿知道,或者他也许不知道,但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今天,时隔三年,他终于又将和苏鸿见面。
拓跋珪缓缓的从帅案上起身,朝一旁的慕容青阳挤出一个笑容来:"走,随我前去盟誓!"
"你不是一直对苏鸿所统帅的军队很感兴趣吗?"
"此次,你要好好看的仔细,对面均是我北燕的敌人!"
"你可还记得此人?"
苏鸿似笑非笑的看着时任步卒校尉的张巡,
"当年河西垒一战,想来你应该是三人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人!"
张巡不好意思的笑道:"大哥,我那当然是印象深刻!"
"三年来,我可一刻也不敢忘记!"
当年河西垒一战,张巡还是一个百夫长,与同是百夫长的蓝羽和秋明风一同奉命强攻河西垒,那时他一马当先,率先攻上城墙,不料硬生生的被拓跋珪持刀止住了步伐。
他从来没见过像拓跋珪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若非蓝羽和秋明风及时赶到,恐怕他张巡就要埋骨于那年寒秋了。
秋明风也是有些心有余悸,当年他率领的那支先锋队几乎被拓跋珪屠戮殆尽,而蓝羽更不用说了。
昔年泪石道之袭,是他替苏鸿挡下的暗箭,而后河西垒之战,更是与其搏杀的伤痕累累,可以说,蓝羽身上的一半伤痕,都或多或少的与拓跋珪有关系。
苏鸿大笑一声,对着三人打趣道:"拓跋珪如今是这北燕南境的统帅之一,听说此次他特地要求要由他来与我们谈判,看来是有些想我们了啊!"
众人哈哈大笑,秋明风浅笑半息随之又想到了什么:"当年拓跋珪死里逃生,也真是天命所护。"
苏鸿闻言神色一变,眼中似乎又浮现出那幅他永生难忘的画面,转而正色道:"若是当年之景在今日上演,我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武夫而已,可敌的过我这八千云泱虎贲!"
无定河,铁索连寒环孤桥,即使是寒冬时节,这条闻名史书的血河依旧是未曾结过几点寒霜。
而现在,在这条铁索桥中间,一张供桌不偏不倚刚好将其一分为二。
寒风吹得铁索微微颤动,苏鸿立于桌前,眼神复杂的看着对面之人。
"很多年未曾见了。"
拓跋珪缓缓开口。
"三年,也不算久。"
"对我来说,已经很久了。"
苏鸿叹了口气:"销声匿迹了三年,再出山便已经是将军了,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常言道,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你我士别三年,不知该以如何眼光看待我等?"
苏鸿斩钉截铁:"你我依旧是生死之敌!"
拓跋珪笑了笑:"你也不差,三年过去,也已是将军之职。"
"想来这三年,以你的能力,又杀了我不少北燕忠烈之士吧?"
苏鸿微微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我之间,不应该说如此幼稚的言论。"
拓跋珪闷哼道:"这是你我第三次见面了。"
苏鸿苦笑一声,有些感慨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拓跋珪将背挺了挺道:"我相信你也是!"
苏鸿嘴角上扬,不动声色。
此刻,要是让不知情的旁人看来,眼前这两位分别是云泱,北燕的最年轻将军竟如同好友一般,仿若故人再见,感慨回忆当年似水年华,峥嵘岁月。
但拓跋珪的身后悄然还站着一个少年,而苏鸿的身后也跟着蓝羽和张巡!
坐着的两人谈笑风生,而身后站着的人均是杀气腾腾!
就连拓跋珪身后的少年与蓝羽对峙之下,隐隐都有些不落下风!
张巡心中暗道一声好小子,苏鸿早早便注意到了这个少年,朝拓跋珪笑道:"怎么拓跋将军如今还带书童上战场?"
还未等拓跋珪回应,慕容青阳就先忍不住道:"你才是书童!"
苏鸿哈哈大笑道:"脾气倒还挺冲!"
拓跋珪目光微垂,突然叹了口气,漠然道:"此子名叫慕容青阳,是慕容氏家的小子,今年刚满十四。"
"若算上是初上这战场,他和你当年参与这场战争时同岁,甚至小我一岁。"
苏鸿闻言,略带赞赏的看了一眼慕容青阳,随即冷声道:"这不是好事!"
拓跋珪默然,幽声道:"这个世道,哪有什么好事!"
他抬眼扫视了一遍苏鸿身后的蓝羽和张巡,笑道:"可都算是熟人了。"
蓝羽两人朝着拓跋珪苦笑一声,没有多言。
"我记得你当年麾下还有一员令我印象深刻的将领,如今怎么没看见了?"
"你是说明风吧!"
苏鸿指了指倚靠在铁索桥桥头的秋明风道:"能令你印象深刻的,可真算是不多。"
拓跋珪瞥了一眼远处衣袖飘扬的秋明风道:"怎么不在你身边,反而立于险恶之地?"
苏鸿看着他面色满脸严肃,忍不住道:"你就别装了,你看你那边桥头的校尉刀都抽出来了!"
"不是我说,你那北燕破刀能砍断这铁索桥?"
拓跋珪大感受到耻辱,怒气冲冲反驳道:"那不是一般的刀,是我北燕铁骑特制战刀!"
苏鸿不屑一顾,火力全开道:"北燕战刀又怎样?我云泱士卒所用的精铁打造的利刃也不逊于你多少!"
"我就不信你那破刀能短时间内砍断这铁索桥?"
拓跋珪差点就差拍案而起了,强压下心中怒火道:"你那破刀也砍不断这铁索!"
苏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看来你我都心知肚明,这种谈不合就砍断桥索强制休战的手段实在是拿不上明面!"
拓跋珪不满道:"是现在发现砍不断,你才这么说的!"
苏鸿一改刚刚的言辞犀利和针锋相对,又恢复了刚刚的谈笑风生:"那无所谓,反正你我都无法用此等方法了。"
拓跋珪目光骤然充满神色,目光灼灼道:"你不行,我可没说我不可以!"
苏鸿被他这一下搞的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拓跋珪嘴角此时恨不得咧上天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鸿,今时可不同往日!"
拓跋珪猛然气息大涨,猎猎之风自他为中心,形成风暴向四周扩散!
蓝羽张巡猛然拔刀,神色大惊失色。
"真气?"
"六境?"
苏鸿内心此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倒不是军中武夫少见,而是正好与此相反,军中武卒者因为常年厮杀,视自己兵器为亲人,所以常常会对杀敌招式有所感悟,并以此凭兵器入道者很是常见。
但也正是因为军中武卒厮杀招式过于大开大合,而武道一途重在心有所感悟,悟出前人所未能走出的法门,才能走的愈来愈远。但军中武卒明显无法也无心精于此道,所以但凡军中将领,大多数都有步入武道之境,但却是极少有大成者。
像苏鸿十四从军,直至今日戎马多年,但也不过只是三境之途。
但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他不给我,竟然浮现出六境的气息!
但很快,这气息就跌到了五境,而后四境。
苏鸿目瞪口呆的看着拓跋珪一脸意气风发,而后又缓缓变成不甘心之色的盯着他。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鸿一愣:"伪境?"
拓跋珪面子挂不住道:"你懂个屁,我这是悟道有成,但还未维稳境界!"
"你信不信,我就靠这些几个呼吸间的六境气息,就足以断掉这铁索之链了!"
"我当然相信。"
苏鸿叹了口气:"看来你这销声匿迹的三年,经历了不少,还能悟道于六境有感。"
听到苏鸿这话,拓跋珪反而沉寂了下来,声音闷沉道:"你可知我因悟何道而窥得一丝六境?"
苏鸿面色沉重,看着他摇了摇头。
"三年前,就在这河西垒,无定河赤色取代了白色,铁索飘荡下,竟是我北燕忠烈!"
他朝苏鸿苦笑了下:"当然,还有你云泱的士卒。"
苏鸿沉默了半晌,随即问道:"是他?"
那日一道人影贯日而来,救走了奄奄一息的拓跋珪,想来其悟道有感此人也是发挥了大作用。
拓跋珪微微点头。
"是谁?"
拓跋珪笑道:"以后便会知道了。"
苏鸿朝伸出手,朝身后的蓝羽张巡两人摆了摆:"紧张什么,还不归鞘?"
刚刚拓跋珪的气息在某一瞬间太过恐怖,令两人下意识的拔出了半截校刀,此时他们还处于愣神状态,满眼警戒的盯着拓跋珪。
此时听到苏鸿之言,两人才缓缓回神,互相对视一眼后,两人悄然收刀归鞘。
"说正事吧,此次和谈,可有异议?"
拓跋珪刚刚气息过于狂暴,此时有些疲惫道:"没什么条件,直接休战吧。"
苏鸿点了点头:"北地寒苦,短暂休战并无意义,你我约定,停战一年如何?"
拓跋珪沉默了数息,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
良久的沉默。
拓跋珪看着苏鸿满脸怪异的看着自己,忍不住道:"你还有啥事?"
苏鸿吃冷将战袍裹紧了一些,一脸无奈道:"拓跋将军,白马在哪呢?"
"既是斩白马盟誓,此等重要之物怎能忘记!"
见拓跋珪还是愣神,苏鸿善解人意道:"这当然是斩你北燕的大白马了!"
"拓跋将军不是说,北燕铁骑不可阻挡,而北燕战马也是闻名天下吗?"
"此次会盟,乃是大事,用这北燕之马,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吧!"
两人在这聊了许久,倒是把拓跋珪都整得有些麻木了。
"好好好!"
"用不着你提醒!"
拓跋珪向后方扬了扬手,一名都尉牵着一头色如白雪的战马缓缓行来。
苏鸿作势夸道:"这白马不错!"
拓跋珪顺势收下赞赏,满意道:"这可是北燕甲级战马!"
"蓝羽,动手!"
随着一声哀鸣,白马颈处浮现出丝丝鲜血,随后轰然倒塌,在地上不断的抽搐着,喷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来。
苏鸿佯装一脸可惜道:"北燕铁骑又少了一个咯!"
"哼!"
拓跋珪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今日以白马为誓,云泱之北,北燕之南,两国边军自此休战一年,若违此誓,忠魂难安,鬼神泣血,生不入王侯将相,死不享祖伺灵牌!"
就在两人同时喝下白马血时,一袭白衣白马,自远方疾驰而来,且飞速逼近无定河畔!
拓跋珪气息涌动,早就感知到了此人,看着苏鸿道:"把南诏叫来也就算了,这个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苏鸿一脸无辜:"此人哪冒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秋明风此时走上前来,小声道:"此人从河西垒方向而来,我们是否要拦下?"
苏鸿摇了摇头:"敢单枪匹马的闯入两国对阵之局,此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另有所求,先把他放进来再说。"
白马愈来愈近,马蹄踢踏声已然近在耳侧,云泱两营兵马收到苏鸿军令,都迅速的给此骑让开了路。苏鸿见状朝着拓跋珪打趣道:"又是一匹白马,此马可也是你北燕的?"
拓跋珪不置可否,双眼微眯,盯着着愈来愈近的人影。
"在下东越柳宗望,请求谒见苏将军与拓跋将军!"
两人同时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失声道:"东越柳氏?"